◎1997.11.06講于法雲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六十一)

釋傳道主講

北傳〈闇愚品第十三〉
二十有一章
南傳〈愚品第五〉
六○∼七五頌

二、釋頌義及因緣

【北傳】
3.愚人著數 憂戚久長
與愚居苦 於我由怨
  愚,音【牛】gu5語渠切
  人,音(仁)jin5入勤切
  著,音(逐)tiok8地局切
  數,音(素)so3時故切
  戚,音(赤)chhek4出格切
  久,音(九)kiu2求久切
  長,音(重)tiong5地強切
  居,一音(機)ki1求姬切
    一音【龜】ku1求居切

  這一章唯有北傳的偈頌,南傳並無相對應者。偈說:「愚人」之所以謂之為愚,其中一個原因就在其執「著」於「數」值的多寡、大小,所以他一心盤算的,就是如何增加自己的錢財、權位、名利……,看能否擁有更多更好。然而既得之,又患失之,為了不得而復失,為了恆久的保有,自不免要花費相當的心思,可以想見,其「憂戚」愁惱亦必定「久長」。不但他自己苦,「與」這樣的「愚」人共「居」共事者,也同樣「苦」惱無量。要順著他的心意嘛,可能會受其牽累;要不順他的心意嘛,他又「於我由(由,猶、還之意)怨」,『近之則不孫(遜),遠之則怨』,❶誠哉斯言!
※  ※  ※  ※  ※
  此章所講的愚者類型,從世俗的眼光看來,原本極為平常,社會上人人碌碌終生,所追求的無非就是這些財富、權位、聲名等;然依佛法說,這一切皆是不可保固,而隨個人福德因緣變動不居的。一旦執著於非達既定數值的財富、既定目標的權位與聲名不可,那對於手段往往就會不加簡擇,如周遭的人不能配合,恐怕都要被埋怨進去!
  社會人士是如此,宗教界也不例外,佛弟子亦復如是啊!如執著於非度多少人出家不可,非成就多少功德不可,甚而只許我與我的團隊來做,不許別人插手,有了這樣競勝的心,終會發展成排他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罪惡。這樣的人眼裡只有自己,以及自己所鎖定的目標;為了達成心中預設的目標值,他斤斤計較,事事執著,自己氣急敗壞、苦苦惱惱的不說,也連累了與他共居共事的人,良朋益友終將離他而去。再多的擁有,再多的積聚,內心到底貧乏得猶如一無所有!
 

【北傳】
4.有子有財 愚惟汲汲
我且非我 何有子財?
  汲,音(級)kip4求急切
  我,音(午)ngo2五可切


【南傳】
62.『此我子我財』 愚人常為憂
我且無有我 何有子與財?
 

  這北傳第四∼十章是釋尊依於同一因緣而宣說的,本當一併釋義較為連貫,但為了與南傳各頌對讀,所以援用前例,先就各章作解說,最後再說明其因緣。
  北傳第四章說:我擁「有子」嗣,我擁「有財」富──「愚」人的思「惟」謀慮,急切想要追求(「汲汲」,急切貌,引申為追求)的,無非是福、祿、壽、財、子、貴;卻從不曾思惟此五蘊身心的「我」,尚「且非」有單獨存在、常恆不變易的「我」可以主宰,「何」況擁「有子」嗣、「財」富等,又哪裡是自由意志可支配,可作為依恃的呢?
  南傳六二頌說:『此』乃『我子』,此乃『我』所有的『財』富──「愚人常為」追求這些,保有這些,增益這些而「憂」惱;然而他卻不曾思惟:此五蘊身心的「我」,尚「且無有」獨存、不變、可主宰的「我」可得,又「何有子」嗣「與財」富等可自由支配,可作依恃的呢?
  南傳此頌有一則因緣,名為『吝嗇富翁的命運』。這是說到在舍衛城裡,住著一個十分富有的人,名叫阿難達。他雖然富有,卻吝於布施,還對兒子牧拉斯里說:『你不要認為我們很有錢就亂花錢,我們不但不應該花錢,還要努力地累積財富,否則家產就會日漸減少。』他甚至在屋子裡埋藏了五甕金幣,不過直到他命終,都不曾將此事告訴兒子。
  富翁死後,投生到離舍衛城不遠的一個乞丐村。說也奇怪,他母親自從懷了他以後,村子裡所有乞丐的收入都減少了。他們幾經思慮,推斷這一定是村子裡有人帶來了不祥,才害得大家乞討的錢都變少了。追查起來,這個懷孕的婦女嫌疑最大,於是就將她逐出村子。
  後來,這婦女生下了一個既醜陋,又人見人厭的兒子。每次只要帶著兒子一起出去乞討,就一定什麼施捨都得不到,所以等兒子長大了,她就要兒子獨自去行乞。
  一天,這少年乞丐恰好走到他前世的住處行乞,他前世的孫子們見到他醜陋的外表,心生恐懼,就要僕人將他趕走。此時,也在舍衛城托缽的佛陀知道此事,就命阿難去請牧拉斯里(少年乞丐前世的兒子)前來。當佛陀告訴牧拉斯里,這少年乞丐的前世就是他父親時,牧拉斯里並不相信,直到佛陀要少年乞丐挖出那五甕金幣,牧拉斯里才信了佛陀所說,並且從此成為佛陀虔誠的在家信徒。
※  ※  ※  ※  ※
  在世人眼中,似乎要福祿壽財子貴俱全,才稱得上是圓滿的人生,少了其中任何一項,人生都是缺憾。然而如偈頌所說,有子有財等,真的就與幸福美滿畫上等號嗎?由此不禁聯想起一個印度的民間故事:『拉姆朝聖』。
  拉姆是一個成功的富商,他專門經營布匹買賣,並且以此累聚了相當可觀的財富。由於他為人厚道,樂善好施,所以是城中人人敬重的長者。
  雖然有著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但他的生命裡卻始終存在著一個遺憾,那就是他膝下並無一兒半女。為了求子,他與老婆作了很多努力,諸如燒香、許願、念經、吃齋……等等,只要有些許希望,他就樣樣都去嘗試;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依然沒能如願得子。
  隨著年紀的逐漸老大,他更感到膝下空虛的悲傷;尤其聽到老婆在他耳邊叨叨絮絮地念著:『家裡這麼多財產有什麼用?我們死了以後,有誰還會念著我們?你趕快到處去走走,求求神靈或高人吧!說不定會有效果呢!』
  在老婆的幾番催促下,又聽說恆河邊住著一位修煉了幾百年的大聖人,拉姆於是決定帶著老婆前去朝聖。怎麼去呢?拉姆那麼有錢,只要他願意,坐車、騎象或騎馬都可以,但為了表示真誠,他還是決定徒步前往。
  準備好遠行的食物與用品後,拉姆夫婦就帶著二名佣人,選了一個吉日出發了。
  一天中午,他們來到一個地方,見路旁有棵大樹,就在樹底下稍作歇息。拉姆看到不遠處有一口井,就要佣人過去打點水回來喝。豈知佣人一走近水井,從旁邊的土臺上就跳下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伸手攔他:『站住!誰准許你來這打水的?』
  佣人回答說:『這不是口義井嗎?怎麼打水還要人准許?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攔住我?快讓我打水回去給我的主人喝吧!』
  『不交錢就不准打水,這口井是我的!』那人態度強橫地說。
  佣人瞪大了眼睛對他說:『兄弟,我沒錢!是我家主人口渴想喝水,他是個大老板,別說個把盧比,一百盧比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快讓我打水回去吧!』
  『滾!滾開!別拿你家主人來嚇唬我,不付錢,就休想從我的井裡打走一滴水!你真這麼急著打水,就趕快回去跟你主人拿錢來!』
  佣人覺得這人太不可理喻了,所以沒打水就回去了。拉姆得知事情的經過,也覺得匪夷所思,就決定親自去打水。
  正當拉姆用繩子將水罐繫好,準備往井裡放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怒吼:『喂!這口井是你挖的嗎?剛才叫佣人來打水,現在換你親自出馬!』那人一面吼叫,還一面揮動他的雙手向拉姆走近。
  拉姆說:『兄弟,井旁的石牌上明明寫著,是哪一位好心的施主專門為口渴的行人所挖的!你怎麼說是你的井?』
  『沒錯!那位好心的施主就是我曾祖父。』那男子得意地說。
  『是你曾祖父挖的?那你現在為什麼要向打水的人收錢?你這樣做不怕丟了你曾祖父的臉嗎?』拉姆對他這樣說。
  『丟不丟臉我管不了了,以前我曾祖父有數不完的錢,所以他願意做好事,挖口井讓過往行人免於渴乏。但現在的我可沒錢,唯一就是靠這口井來維持生活,所以廢話少說,趕緊留下買水的錢吧!』
  『好吧!既然這樣,那你就收下這五個盧比吧!』拉姆把錢交給他之後,沒打水就轉身要離開。
  『喂!你付了錢,為什麼不打水?可以打水了!』男子眉開眼笑地對他說。
  然而拉姆卻什麼話也沒說,就默默地回到原來的大樹下。老婆見他一臉悵然,就問他為什麼沒打水回來?他說:『還打什麼水呢?我已經不渴了!我們別去朝聖了,回家去吧!』
  『為什麼不去朝聖了?』
  『剛剛已經朝聖過了!現在我終於想通一個道理了!』拉姆就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老婆:『妳想想,如果我們以後也生出這樣的後代,那還不如現在就將錢拿來行善做好事!』
  拉姆的老婆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流下眼淚:『你說得對,只有行善做好事,才能使人的名字永遠留芳人間。以前,我們總是想要孩子,總是為此而憂惱,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啊!』說完,夫妻倆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這真的是一個相當有警世意味的故事,即使在現今的社會新聞中,類似這種無子求子,結果卻求到了(或領養到)一個不肖子的案例亦是屢見不鮮的,華人這種『養兒待老』的觀念,如今真是可以休矣!不單兒子不再是老來的依靠,即連眼前擁有的財富等,都不能保證一有永有,不復匱乏。因為除了自己,財富還是水災、火災、惡王(惡法,錯誤的政策)、不肖子、盜賊五家共有的,有時甚至一個因緣改變就轉眼成空,哪裡可堪依恃呢?
  然而世人卻競相以財富、物資的積聚與精緻為尚,但知不停的追求,不斷的擁有,而從不問擁有的意義何在。更不知財富等資生之具的獲得,就個人而言,除了現生的努力,還依於過去生的布施福業而來。宿因加上現緣,才決定了自己今生的富足或貧乏。如果今生只知一味積聚或享樂,而不再布施植福,回饋社會,一旦福報消盡,那滋味就真的很難消受了!
  再者,人類社會本就是個分工合作的因緣網絡,所謂『一日之所需,百工斯為備。』人與人,乃至與其他生界、無生界,彼此相依互存,息息相關。單靠個己的努力,如果沒有眾多的外緣來助成,我們怎麼也不可能享有安適便捷的物質環境,所以應該感謝,更應該回饋!因此,除了對父母尊長的供養,我們若還有餘裕,更應誠心樂意普施一切眾生,願其亦能得到利益安樂。
  眾生(包括一切動物)沒有不希求安樂的,要得安樂又不能離開物質的資具(精神上的喜樂,多少依於物質的福樂而來),資具從何而來呢?知道『依施得資具,依資具得樂』❷這一層道理,也就會明白為什麼佛陀說法,總是先讚歎布施的福德,勸人修集這人天福行。否則衣食無著,連基本的生存都成大問題了,如何而能熏修佛法,向於出世解脫或求成佛道呢?
  只是,對於布施,有一個觀念我們要先確立:布施並不是富人的專利啊!反而是窮人脫離貧窮的根本辦法,所以培養捨心和歡喜心十分重要!窮人十元百元的施與,不一定就不如富人布施十萬百萬的福德啊!從身外之物的練習放捨,對於最難放捨的自我身心的執著,才可能有逐漸淡薄的一日,這也是為什麼本頌說:「我且非我,何有子財」的真義。

【北傳】
5.暑當止此 寒當止此
 愚多預慮 莫知來變
  暑,音(史)su2時矩切
  寒,音(閒)han5喜蘭切
  預,音【有】u7英遽切
  慮,一音(閭)lu5柳渠切
    一音【呂】lu7柳具切


  這一章也是只有北傳,南傳並無相對應的偈頌。此偈說:盛「暑」之時「當」居「止」於「此」處,「寒」冬之節「當」居「止」於「此」處,……「愚」痴之人凡事「多預」作擘畫思「慮」,似乎樣樣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其實任誰也「莫」能「知」悉未「來」的無常「變」化,一切又豈能盡如自己的謀劃進行呢!

【北傳】
6.愚矇愚極 自謂我智
 愚而勝智 是謂極愚
  矇,一音(網)bong2文廣切
    一音(茫)bong5文狂切
【南傳】
63.愚者(自)知愚
彼即是智人 
愚人(自)謂智 
實稱(真)愚夫


  北傳第六章說:「愚」痴「矇」昧,「愚」昧已「極」之人,通常不認為自己愚昧;還「自謂」言:「我」有「智」慧。明明「愚」痴至極,「而」卻自詡「勝」過「智」者,如此之人,「是謂極愚」!
  相對應的南傳六三頌說:「愚者」(自)「知」自覺其「愚」昧,「彼」人「即是」有「智」慧之「人」;反之,「愚人」若(自)「謂」言是有「智」慧之人,而對自己的愚昧無知一無所覺,「實」可「稱」為(真)正的「愚」痴凡「夫」。
  這一頌,南傳有一則簡短的故事,題作『如何分辨愚痴的人』。這是說有一次,有兩個小偷喬裝成信徒,混進祇樹給孤獨園。其中一位很有善根,就在那專心聽聞佛陀說法,而且馬上就契入法義;另一位則是利用信徒專心聞法之際乘機偷取錢財。在佛陀說法結束後,二人回到竊取錢財那位小偷家裡,他就嘲諷這個沒偷錢的小偷說:『是啊!你很聰明,不過你可沒錢買東西來煮食。』
  沒偷錢的小偷聽了,嘴上雖然沒說什麼,心裡卻這樣想:『他是多麼愚蠢呢!平白錯過聽聞佛法的機會,還自認為很聰明!』
  佛陀知道此事,就對大眾開示說:自知愚痴的人,其實是聰明的人;愚痴卻自以為聰明的人,才真正是愚痴的人。
※  ※  ※  ※  ※ 
  這一頌如果沒有進一步說明,光看字面上會覺得滿弔詭,好像繞口令似的。愚與智,不是我謙稱自己很愚痴,那我就是有智慧之人;我說我很有智慧,那我就是個愚痴之人。愚痴與智慧,只是相對的形容,二者最大的分野其實在於自覺。能自覺自己的愚昧無知,並以此為慚恥,那才會有動力想要脫離這樣的愚昧無知,最起碼有空間能夠容納真理雅言。這樣的自覺,決不只是嘴皮上的,而是內心上的一種痛悟前『愚』,這樣的覺,才有向智慧升進的力量。
  反之,若自認聰明才智高人一等,許他真是高人一等好了,那他斷然不會再虛心去學習,去就教於別人,所以他的聰明才智也就僅止於此,不會再進步,因而說他終究是愚痴。
  佛法的修學,就是覺的修學,種種法門,莫不是教我們從其中學習自覺,覺悟自己的所長所短,而後加以擴充或淨化。再進一步覺化他人、淨化世間,終而達到自他世間的覺行圓滿,這是我們學佛生生世世所要作的功課。(待續)

【註釋】:
❶《論語.陽貨第十七》。
❷印順導師,《成佛之道》(增注本)(竹北:正聞,民94年2月),頁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