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印公導師惠予我的幾點啟發

釋傳道

  我學佛是從念佛、唯識入門的。因為家道中落、棄學從工的緣故,所以一有學習的機會,我便夙興夜寐,全力以赴,不論佛法或世學皆然。還記得當時為了想體驗什麼是一心不亂的境界,甚至連騎腳踏車都在念佛,有一次還因為念到打瞌睡,從路的右邊騎到路的左邊,逆向跟車子相撞。這樣的念佛固然不足取,卻反映了自己在佛法行踐上的勇猛。
  若說唯識是我最初接觸的佛法,禪修則是我最期待的定課。及至出家,北上念戒光佛學院、中國佛教研究院,又親近賢頓長老、白聖長老兩位院長,及淨心長老等師長,從其修學真常唯心系的楞嚴義蘊、諸家判教及禪修實習,可以說,我一路是從傳統佛教訓練出來的。只是,真常唯心的說法並不能滿足我,反而激起更大的疑情;直到拜讀了印公導師發表在《海潮音》雜誌上的《般若經講記》,以前對義理片段片段的了解,才終於因性空緣起的中觀見而得到貫通,但這還是屬於知見的層面。
  由於出身臺南白河草地(鄉下),所以我個性中帶有濃厚的臺灣草根氣息──耿直剛強、嫉惡如仇;無怪乎亦師亦友亦嚴父的國文老師,會要我多讀文學作品以調柔性格。學佛、出家以來,我一心在佛法上精進,無暇也無心其他。鄉下出來的孩子,尤其不懂佛教界有些竟然也如官場一般,有時需要吹拍逢迎,有時必須圓融交際。在師長、同學眼中,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在知識堆裡,我如魚得水,歡喜優游;可是一回到現實世界,這不折不扣的書呆子,可有苦頭吃了!你不去惹事,偏有事情會找上你;你自以為沒得罪人,而其實在臧否善惡、分辨是非的同時,早把一班人給得罪了。這樣的剛正不阿、理直氣壯,難免要被人視為「非我族類」;即連自己的師長,都不能諒解地說是我「福報有限,業障深重」的緣故。可以想見,彷如天地一沙鷗的自己,挫折感有多深!
  滿懷淑世利生的赤誠,銜師命來到臺南,又是一連串的實地試煉與逆境考驗,逼得自己不得不超越,不得不用盡全力去落實所學。感恩有印公導師《平凡的一生》作為自己行事上的指引,以及《妙雲集》等著作在法義上的滋益,自己才能一本初衷地,始終堅持在自己的崗位上,作一名佛法弘傳的志工。當時曾一面從事通俗弘化,一面與大專、高中青年學生結法緣,一面在監獄、看守所擔任榮譽教誨師,一面又在電臺與寺中對徒眾、職員宣講佛法,另外還撥出時間作心理輔導,協助信眾解決各式疑難雜症,所以一個星期講七天課,算是稀鬆平常的;有時甚至一夜只能睡三個小時。自認對於弘法的主動、積極,一如印公導師自述的:「也許比那些權力
赫者的努力,並不遜色。」ヾ
  深知通俗弘化攝眾既易且廣,也以作一名現代譬喻師自許,期望能將佛法深入淺出,並且賦予時代意義的解說,來化導社會人心。所以在國史館出版的《人間佛教之理論與實踐──傳道法師訪談錄》中,曾提起自己的初始願望是:不當住持,不建寺,不度女眾出家(一向認為女眾跟比丘尼出家較為妥善)。然而在因緣的驅策下,我不僅當了住持,建了寺,還度了女眾出家。比較離奇的是,重質而不濫度人出家的主張,竟被傳成了我不喜度人出家、不喜女眾出家,大概是想還俗等不一而足的紛紜之說。這真是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說起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當然是身為宗教師的一大樂事與職責所在,釋尊即曾以四種良馬來譬喻具善根的學佛者之四種根性ゝ:第一等馬是顧見鞭影,便知御者心意,而能隨其遲速左右。第二等馬是稍以鞭杖觸其毛尾,牠即能覺察而隨順御者心意。第三等馬要以鞭杖小侵其皮肉,牠才能驚察而隨順御者心意。第四等馬則需以鐵錐刺身,傷其皮骨,然後牠才會牽車著路,隨御者心意而遲速左右。
  然而,世間良馬畢竟是難得的,所以在另一部經,釋尊又慈示了世間惡馬的八種態ゞ,以之譬喻不受教弟子的八種過惡。記得在佛學班上課時,曾將二經合併而解說為世間所有之七等馬,前四等馬已如上述,第五等馬是御者以鞭杖打牠一下,牠才走一步;不打,牠就不走。第六等馬是御者打一下,牠不但不往前走,還往後倒退。第七等馬更絕了,御者打牠一下,牠竟然以後腿回踢御者,把御者給踢傷了!釋尊誠然是一位教學經驗豐富的人天導師啊!展讀此經,真是點滴心頭!教學相長固然不錯,有時挫折亦復不少;箇中滋味,當只有同為御者才能善知!
  也嘗反省到:自己的逆境多,與個性、習氣當然不無相關,加上自己的不善人事,不善組織;只會說真話,而不善說體面話、好聽話,在在都限制了自己的發展。──雖然自己根本不想成就什麼佛教大業,或者創一個什麼佛教山頭,純然只因認同印公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景仰人間菩薩的高尚情操,而致力將妙心寺建設成為一個人間佛教的修行道場,並且以身作則地作一名人間佛教的實踐者與弘揚者。然這幾十年來,也深深體會到:同見而能同願同行的人確乎難得,因而對現時仍攜手共為菩薩事業發奮的學友們倍加珍惜!
  菩薩道難行,難行而能堅定地前行,最重要的關鍵就在於對空義的勝解。如導師在《佛法概論》中所引,々釋尊曾對阿難說:「阿難!我多行空。」ぁ對此,《瑜伽師地論》解說為:「世尊於昔修習菩薩行位,多修空住,故能速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非如思惟無常苦住。」あ可見空觀與大乘菩薩行的密切攸關。證諸導師一生,也是在性空中融合悲智而展現於日常;可以說,若非勝解空義,菩薩遲早會於生死海中沉沒的。導師思想影響我至鉅,惠我至深的,也就是他特別標舉的性空中觀思想。
  我今(2014)年七十有三了,回首一路行來的水火淬鍊,說越挫越勇似乎矯情了點;但是在挫敗中,我學會如實正觀因緣的生滅變化,學會從了達因果的必然中,體悟其無常、無我;學會從如理正思無常、無我諸行中,正觀其當體的不生不滅;也學會從如分正抉擇中,肯定自他為止惡、行善、淨心所作的一切努力。我容或只是個色力漸衰的凡夫,但我的心始終嚮往波瀾萬狀的大乘菩薩,力盡而不止!妙心寺容或人眾有限,但是有多少人力、做多少事,一切但求盡心啊!我沒有任何業績壓力。在緣起中道的如實正觀中,佛菩薩怨親平等、不捨一眾生的大悲胸懷流入我心,我心也永遠繫念正法的弘揚,不復悲憤、失望,而只有盈滿的法喜、無盡的感恩!唯願追隨印公導師的步履,生生世世在菩薩道上精勤勇進,永不退卻!

 

印順導師,《平凡的一生》(重訂本)(竹北:正聞,946月),頁3

《雜阿含經》卷三三.九二二經(大正2234上、中)。

《雜阿含經》卷三三.九二四經(大正2235上、中)。

印順導師,〈菩薩眾的德性〉《佛法概論》(竹北:正聞,8910月),頁245

《中阿含經》卷四九(一九○)《小空經》(大正1737上)。

《瑜伽師地論》卷第九○〈攝事分中契經事處擇攝第二之二〉(大正30813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