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1.27講于法雲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七十 三)

釋傳道主講

 

北傳〈明哲品第十四〉
十有七章
南傳〈智者品第六〉
七六∼八九頌


二、釋頌義及因緣
 

【北傳】

 9.譬如深淵 澄靜清明
  慧人聞道 心淨歡然
  深,音(心)sim1時金切
  淵,音(焉)
ian1英堅切
  澄,音(亭)
teng5地形切
  歡,音(翻)
hoan1喜官切

【南傳】

82.亦如一深池 清明而澄淨
  智者聞法已 如是心清淨
 

  北傳第九章說:「譬如」一泓「深」潭水(「淵」,深潭之意),「澄」澈平「靜」而「清明」;有智「慧」之「人聞道」亦復如此,他的內「心」即得到「淨」化,並充滿聞法的喜悅(「歡然」,喜樂也),樂於付諸實踐。
  與此相對應的南傳八二頌則說:「亦如一」泓「深池」水,「清」澈「明」靜「而澄淨」,「智者」聽「聞」正「法已」竟(「已」,竟、完畢之意),亦「如是心清淨」而充滿法喜、樂於實踐,正所謂『信(以心淨為性)為欲依,欲為勤依』。
  南傳此頌有一則因緣,名為『辱罵比丘的女子』。這位女子名叫坎南,她的母親瑪她,是一位十分虔誠又很有施捨心的優婆夷(近事女,受佛三歸、五戒之在家女眾)。何以坎南會辱罵比丘呢?因緣是這樣的:有一次,嫁到別村的坎南回娘家小住,丈夫因她離家多日而差人來要她回去。母親心想:女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如做些糕餅讓她帶回去給女婿吃,所以就要坎南遲一些返家。
  第二天,瑪她做好了糕餅,正巧有四位比丘前來托缽,她就把糕餅全部供養給他們,所以坎南只好留下來再多住一天。但一連三天都是如此,坎南因而耽誤了歸期,而她的丈夫也就以此為由另行再娶。可以想見,為此,坎南的內心是如何忿恨難平了,她於是把這股怨氣轉嫁到比丘身上,認定是比丘毀了她的婚姻,她因此憎惡比丘。所以一遇有比丘前來托缽,她就毫不留情地給以難堪的辱罵,當然到最後,所有比丘都不敢再上門乞食。
  佛陀知道此事,就到坎南家裡去,想為她解開這個心結。見了面,佛就問她說:『比丘到這裡來托缽,是只取供養的食物,或者連不是供養他的食物也帶走呢?』
  坎南聽到佛陀這樣問,很快就覺察到自己的錯誤,便語帶慚愧地回覆佛陀說:『比丘們只帶走供養的食物,他們沒有錯,……錯的,是我自己!』說畢,就頂禮佛足,向佛懺悔認錯。佛陀接受了她的懺悔,並為她說法;坎南在聞法後,便斷三結(身見、戒禁取見、疑),證初果。
  在返回精舍的路上,佛陀遇見了波斯匿王,就將坎南之事告知他。王就問佛,坎南是否真的知錯改過,並且領悟佛法呢?佛回答說:『是的,我已教導她佛法,她也因此證得聖果!』
  王聽了十分喜悅,就對佛說會讓坎南今生都衣食豐足。
  回宮後,波斯匿王就命人召坎南入宮,並且當眾宣布:『有誰願意妥善照顧我的女兒坎南,可以收養她。』這時,有一位大臣表明願意收她作養女;還告訴她,想供養多少,都可以儘管供養。從此以後,坎南每一天都供養所有前來托缽的比丘,並且天天都法喜充滿。
  佛陀得知坎南的轉變,也十分欣慰,就對眾比丘說:『比丘們!坎南為貪瞋無明所蓋覆的心,在聞法後,已然成就正見,不再為外界的紛擾所誘動,唯是一片澄淨、安詳!』比丘們聞佛所說,亦同聲讚歎!
以上是南傳八二頌的說法因緣,北傳第七∼九章也有一段譬喻因緣如下:
  佛世,有一位婆羅門種姓的少年,年方二十,卻天賦異稟,任何大小事,只要經他過目,即可學會。他也頗以自己的聰明才智自豪,甚而誇下豪語說:『天下的技藝我都要遍學,假使有一技未曾學會,那我就算不上是個通家!』為此,他四處遊學,訪師學藝,舉凡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及其他雜藝,或天文地理,醫方符籙,自然地質之學,乃至各種博戲棋藝,歌舞樂器,裁縫、刺繡、烹飪等人間事,無一不通達。
  他內心這樣想著:『似我這般的堂堂男子漢,誰人能及呢?我且周遊各國,遍尋對手,好讓世人皆知我技高一籌,也可名揚四海、留芳百世!』就這麼樣,少年梵志開始了他的遊歷與挑戰。
  剋實說來,人類為了生存,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對於衣、食、住、用、醫藥、往來,可以說無一不求好求精,也無一不是大學問。要遍學人間事或許不是太難,但要深入又精到,想來還是頗有難度的。
  少年梵志於是帶著他滿滿的自信,來到某國的一處市集。在市集裡,他見到一人,正坐在那裡製作角弓。那弓師俐落又純熟地處理著牛筋、牛角等弓材,才做好一把,買者便爭相搶購。少年梵志心想:『向來以為該學的技藝,自己都已盡學,偶然接觸到這門功夫,也因覺得無甚奇特而輕忽過去。此刻若要與他競技,那我一定不如他,我還是拜他為師,好好從他學習製弓吧!』於是少年就留了下來,認真受學於弓師。天資聰穎的他,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領略了製作好弓的訣竅;甚至他所製的角弓,比師傅更加精緻實用。製弓之技既已學成,他便敬施財物答謝弓師,然後告別而去。
  接著,少年梵志來到一個有江河穿越的國家,在渡江之時,他看到船師靈巧地駕著船,迅速精準地迴旋在江河之間,內心又想:『我會的技藝雖然不少了,但還不曾學過駕船呢!儘管與其他技藝相較,駕船的技術微不足道,然而沒學會總是個缺憾,我應當留下來從船師受學,那十八般武藝,我就樣樣皆通了!』於是他再師事船師學駕船。這期間,他執弟子禮,盡力為師服勞務,又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充分掌握在順逆水流中行船的要領,甚至他駕船迴旋的技巧,還更勝於他的老師。駕船之技既已學成,他就又敬施財物答報師恩,然後別師而去。
  接下來少年梵志來到的這個國家,最吸引他的,是王宮的建築。該國宮殿設計、施工之精巧,普天之下怕再無人能出其右。他心想:『建築此殿的技師,真是巧思又巧手啊!自我隱名遊歷以來,雖約略懂得一些建築工法,卻不曾深入學習。此刻我若與他競技,必不能勝,我應當再從他學,以滿足我遍學天下技藝的心願。』於是他就請求殿匠收他為徒,他同樣盡心供養師傅,並且天天拿著斧鑿等工具,跟在師傅身邊學習。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又把所有木工必備的基本功及鏤刻技藝都學會了;合該是他跨領域多方學習的緣故吧,所以他的設計作工,竟比師傅更加別出心裁。他知道學成之日,也是自己該離去的時刻,就敬施所有以報師傅的教導,而後辭別他去。
  從此,少年梵志行遍十六國,到處找尋可與他較技的對手;只可惜滔滔天下,無人敢攖其鋒,虛擬的擂臺上,獨留他找不著對手的孤傲身影(想來是有幾分落寞)!他內心這樣自忖:『天地之間,可還有誰能勝過我呢?』
  釋尊當時在祇洹精舍遙見少年,知其合該得度,便以神足通出現在他面前不遠處。少年梵志儘管遊歷諸國,卻從未見過出家修行者;看到釋尊作普通沙門打扮,拄杖持缽迎面而來,他內心甚感奇怪。待化沙門來到面前,他就開口問說:『我遍遊各國,也算見多識廣了,卻不曾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不曾見過這樣的穿著打扮,也不曾見過你手持的這種器具,你到底何方神聖,為何外表一切看來都與常人不同呢?』
化沙門回答說:『我是一個調身之人!』
  『什麼是調身呢?』化沙門的回答果然引起少年梵志的好奇心。
  接著,化沙門便因勢利導地告訴他:

   「弓工調角,水人調船,
    巧匠調木,智者調身。
    譬如厚石,風不能移,
    智者意重,毀譽不傾。
    譬如深淵,澄靜清明,
    慧人聞道,心淨歡然。」
  說完這些詩偈,化沙門就飛身空中,現出原本具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體好的佛身來,一時光明通徹、照耀天地,再從空中緩緩而降。這一切,把自恃身懷眾多技藝的少年梵志,看得目瞪口呆的。釋尊就淡定地對少年梵志說:『這是我由修習戒定慧,調御身心得來的通力變化。』
  不難想見此刻的少年梵志,對釋尊是如何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只見他頂禮佛足,至誠懇到地請問釋尊:『願聽聞調身之道,請大德為我解說其綱要吧!』
  釋尊就告訴他:『我法中的五戒、十善、四無量心、六度、四禪、三解脫門, ❶這些都是調身之法,可以通往究竟解脫。至於你所學的製弓、駕船、木工、六藝及其他奇特的技藝,這些都不出名利競勝之心,終究還是輪迴生死。』
  少年梵志聞佛所言,身心悅豫,欣然信解,就表明願為佛弟子,於是在釋尊的同意下,自剃鬚髮,成為釋沙門團的一員。釋尊就再重為他開示苦、集、滅、道四聖諦,以及依戒修定發慧的修道次第,不久,少年梵志便證得了阿羅漢果。


※     ※     ※     ※     ※

 

   從上述《法句譬喻經》的因緣中,我們得以窺見釋尊說法的脈絡,看他如何從少年梵志所習所能的世間巧技切入,說到佛法超勝世間一般的『巧技』──自我調御。而後以一個能自我調御的智者,所展現出來的風範與境界,來激發他深入佛法堂奧。偉哉釋尊!不愧是方便具足的悲智圓滿者!
  從智者「譬如深淵,澄靜清明」的意境,不由聯想起古代禪師的悟道詩:『竹影拂階塵不動,月華穿底水無痕』。❷這是說:陽光(或月光)穿透竹林,潑灑在石階上,風一吹來,隨風舞動的竹葉,就像在拂掃石階一樣;但石階上的沙塵,卻絲毫不為所動。同樣的,月華(即月光)儘管穿透水面,映照到池潭底,卻不曾在潭面留下痕跡。字面上的意思是如此,而實則隱喻悟道者遇境不動、境過無痕的心地功夫。
  類此,又說:『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人從百花叢中經過,怎麼可能連一片葉子都沒碰觸到身體呢?這是『言在此,意在彼』啦!『不沾身』,其實真正的意涵是不沾『心』,指內心不因境染,不隨境轉。然而這並非槁木死灰地對境無感、不識不知,或事不關己才超然一切;而是在我們的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境(色聲香味觸法六境)、識(眼耳鼻舌身意六識)三和合觸時,清楚明白它的苦、樂或不苦不樂(捨受),並且了知若味著這些,就會生起無邊過患,而能遠離。
  但我們凡夫通常是見到好的、聽到好的,就跟著起貪心;見到不好的、聽到不好的,就隨之起瞋恨心;遇到不好不壞的,又沒有感覺而不能清楚了知,這是愚痴心。然而,什麼叫做好,什麼叫做不好呢?只要隨順我們的經驗與習慣,或者與己有利的,那我們就把它定義作好的。反之,若與我們的習性相違逆,或者與己無益,那它就是不好的。所以好與壞,有時往往無關善惡、無關是非,這就是情本凡夫對境界的認知與解讀。
  試舉一例來說明:如宋明理學二大家程顥、程頤兄弟,一次共赴友人宴,主人請來歌伎作陪。席間,程顥神色自若、談笑風生,一點也不以為意;但弟弟程頤就不同了,他不僅坐立難安,後來還索性不屑地半途離席而去。第二天,程頤餘怒未消,就到書房向哥哥興師問罪說:『吾道中人,向不與藝伎為伍,何以吾兄視若未睹呢?』程顥並未直接回答他,只一臉泰然地說:『昨日座中有伎,吾心中無伎;今日座中無伎,汝心中卻有伎!』幾句話就把弟弟窘得面露愧色,兩人的心地功夫也高下立判!
  《菜根譚》也有一段話,與上述禪詩的意境相類,說:『風來疎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是『故』,學習道德修養的『君子』,從這樣的觀察中體會到:應當『事來而心始現』──事情來了,我們專心、靜下心去面對它。『事過而心隨空』──事情處理過,不論好壞,都不要常常掛在心頭。常常放在心上,如果是好的,一味沉溺在過去的美好中,就沒有時間和空間再去做好的,造新的善。如果是不好的(這是說主觀的認定),一天到晚想那些,越想越氣,對於現實的人事不但無益,更會因為積怨而加深彼此的嫌隙。所以好的、壞的,反省過,記取教訓就好了,不要再停留在原地打轉,這樣才能時時活在當下、把握當下。
  《菜根譚》一書對華人的影響非常深,他的文辭淺白優美,且寓意深遠,尤其融合儒、道、釋三家的人生哲學於其中。我初學佛,還是在家居士的時候,就讀了這本書,而且頗覺受用,背過的一些句子,到現在都還記得。後來再讀禪師的悟道詩,有時兩相對照,還可以彼此發明,同學閒時不妨一讀。
  佛法,本該時時於生活日常中應用,只是我們往往疏於迴光返照自心。所謂『無情說法有情聽』,『萬物靜觀皆自得』,對懂得用功的人而言,的確『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但願大家都能從靜觀自然界的四時興替、流水落花中,得到『心』的啟發,以契應佛法真諦。(待續)(謝杏熏整理)



【註釋】:
❶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與不取)、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及服用麻醉自己心性的藥物)。十善:不殺、不盜、不邪淫(身業三種),不飲酒,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語業四種),離貪心、瞋恚、邪見(意業三種)。四無量心:慈無量、悲無量、喜無量、捨無量。六度(六波羅蜜):布施、持戒、安忍、精進、禪定、般若。四禪:初禪、二禪、三禪、四禪。三解脫門(即三三昧):無願(無作)解脫門、無相解脫門、空解脫門。
此偈散見《大正藏》、《卍續藏》與《嘉興藏》的禪師語錄中,然偈文略有不同,有作『竹影掃堦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如《續傳燈錄》卷第十九〈潭州雲峰志璿祖燈禪師〉(大正51•592下)。有作『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如《密菴禪師語錄》(大正47•961中)。也有作『竹影埽堦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的,如《五燈全書》卷五三〈明州壽國夢窻嗣清禪師〉(卍續藏141•157上);《菜根譚》亦引古德云作此。還有其他一字之差的不同版本,姑且不列入。道師父作『竹影拂階塵不動,月華穿底水無痕』,未知出處,但對仗較為工整,且以進化版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