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雲集》作者介紹

妙雲集導讀(五)79年9月25日上午9-11時講於福嚴佛學院

主講:昭慧法師  紀錄:德殷、湛諦法師  整理:妙心寫作讀書會

閱讀範圍:

 1〈平凡的一生〉(下十 1)

 2〈我怎樣選擇了佛教〉(下六 8)

 3〈我懷念大師〉(下十 23)

 4〈掩關遙寄〉(下十 38)

 5《遊心法海六十年》(《華雨集》(五) 1)

 6《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

相關資料:

 1《平凡的一生》(增訂本,民83年正聞出版社出版)

 2「人間佛教的播種者──印順導師」(錄影帶,民82年妙心寺製作發行)

 3《人間佛教的播種者》(民84年7月昭慧法師著,東大圖書公司出版)

一、前言

  有關作者的部份,可以閱讀〈平凡的一生〉、〈我怎樣選擇了佛教〉、〈我

懷念大師〉、〈掩關遙寄〉四篇文章;此外,從《遊心法海六十年》、《說一切

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中,也可了解導師的治學過程。

  我想,介紹作者,重點不在介紹他的生平(因為這些在他的自傳中已經有所

著墨了),而是在於述介導師個人的成長背景與治學的關連性。如此,一方面可

以作為我們治學的借鏡,另一方面也可提供我們認知作者的治學因緣。對作者了

解得越深,讀他的著作就能更加親切,也就越能有所領會。最重要的是,導師是

當今中國佛學泰斗,也是世所欽敬的佛教學者,從「作者介紹」的課程中,希望

同學們可以了解導師治學對佛教界與學術界的影響,略為了解他在治學方面的特

殊體會,以幫助我們未來能更得心應手地研讀《妙雲集》以及研究佛學。

二、暗中摸索,發現問題

  導師出生於浙江海寧縣(杭州東北)鄉間,距離普陀山很近,這樣的生長環

境對他的影響是:

  (一)江浙一帶本來就盛行佛教,尤其是普陀山,是四大名山之首,在這樣

的環境中,民間對佛教是不會陌生的。

  (二)導師的故居是農村:「在這一區域內,沒有莊嚴的寺院,沒有著名的

法師。有的是香火道場,有的是經懺應赴。1不但是導師的故鄉有這樣的情形,

大陸上除了幾個大叢林外,早就都是這樣;所以佛教的衰敗,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事。這種佛教環境使他感到驚訝困惑,後來閱讀佛教經典,他更感覺到:佛法所

呈現的不應該是這般局面。

 環境引起了他內心的疑惑,他發現佛法與現實佛教界是有距離的,所以說

:「經四、五年的閱讀思惟,多少有一點了解,也就發現了:佛法與現實佛教界

間的距離。我的故鄉,寺廟中的出家人(沒有女眾),沒有講經說法的,有的是

為別人誦經、禮懺;生活與俗人沒有太多的差別。在家信佛的,只是求平安,求

死後的幸福。少數帶髮的女眾,是『先天』、『無為』等道門,在寺廟裡修行,

也說他是佛教。2 這是當時生活環境的情形。

  這給予導師的啟發就是:「理解到的佛法,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這是我

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3 這樣的問題到底是不可避免?還是可以改

善的呢?此外,「這到底是佛法傳來中國,年代久遠,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而變

質?還是在印度就是這樣──高深的法義,與通俗的迷妄行為相結合呢!」4

是他想要瞭解的問題癥結所在。

三、治學為佛教為眾生

  所以,他一生治學,向來為佛教、為眾生而學;更明確地說,是要為現實佛

教的困境,尋找一條出路,看看能不能加以改善。這改善,不能單憑自由心證,

而必須先了解佛法的本質是什麼?變質又是什麼因素造成的?現階段佛教又需要

什麼樣的新適應?這些適應的利弊得失,應當作適當的評估:

   1.合不合於本質的佛法?

   2.新適應是否會產生新的變質現象?

這是他畢生致力修學的目的所在──想要為徬徨苦悶的中國佛教尋出一條思想的

、制度的,乃至修學的正路來。

  基於這樣的心理動力,雖然導師一生體弱多病,但心力卻是非常強大的。他

的文章充滿了光明,給人一種振奮、鼓舞的感覺,不像是個體弱多病的人寫出來

的內容。照理說,體弱多病的人,受限於他對人生的苦感,寫的文章,通常是比

較纖巧、哀愁或是消極的,但在《妙雲集》中,找不到這樣的成分。這跟導師本

身對法的愛好,以及對復興中國佛教的責任感,應該是很有關係的。

  中國佛教,不但是農村如此,整個大環境也在迅速的變質之中——在台灣,

可能也是每況愈下。導師曾對我談到:「像太虛大師那樣的教制革命是行不通的

,佛教不是革命所能解決的。」所以他雖與太虛大師一樣看到中國佛教的問題,

卻不同於大師致力於「教理、教制、教產」的三大革命,而是想在思想方面開出

一條新路來。

  導師在台灣,因時代環境的局限,早早就隱遁下來了,他感覺到:與現實的

中國佛教距離越來越遙遠了。現在有些讀《妙雲集》的人士,為了自己的利益,

從《妙雲集》中找些合乎自己利益或偏見的片段,來鞏固自己的論點,或拿來作

為支持自己放浪形骸的藉口,於是很多離譜的人、事,都自稱與《妙雲集》思想

有關係,都說他們崇拜的是印公導師。

  前幾天我去看導師,導師慨嘆說:「我以前覺得自己與中國佛教界距離越來

越遠了,我看我現在簡直是罪孽深重了!」為什麼呢?因為許多人都假《妙雲集

》的名義。做導師所感到痛心的事,這大概是導師所始料匪及的。他畢生走過這

樣辛苦的路,艱辛治學的成果,為的原是撥雲見日,在變質的佛教中幫吾人看到

本質的佛法,哪料到竟然被人歪曲利用,無論是走逃禪隱遁的路、居士佛教的路

,或者提倡男女性解放,都可以在《妙雲集》中找到理由,這真是莫名其妙!我

想:應當多一些人讀懂《妙雲集》,遇到別人講錯或扭曲其原義時,我們也要責

無旁貸地加以更正,以免讓導師背了黑鍋。

  當導師有感而發地說他「罪孽深重」時,我感到非常震撼!我說:「導師啊

!其實問題不在於您本身,而在於您今天已經是佛教界中崇高而具有清譽的人物

。大家非常景仰您,所以那些生意頭腦動得快的人,知道這是行銷的賣點──只

要把導師提出來,銷路應該會很好,所以,罪不在導師,應該是在於他們的心態

。」

四、確立目標,安心治學

  導師自幼體弱多病,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所以教界很多活動,就不

好去找他。這一來,自可免除許多不必要的應酬,而多些時間安心治學。話說到

此,免除許多不必要的應酬,這也是女眾法師們的優勢。我上次去馬來西亞講課

,有人向我轉述有位出家法師的說法:「女眾不適合出家。」我們先拋開男女尊

卑的情結,客觀看待「女眾是否適合出家」的問題。除了女眾可以修證得解脫之

類經律明示的理由外,我告訴他們,女眾出家其實是比男眾更有好處的:

  首先,沒有人會想要傳法給你:傳法是件很大的困擾,因為人家要傳法給你

,不接受是不給人面子;但接下來,你就是那門下的法子法孫,被歸納到法系的

譜表之下,跟人沾親帶故的,到時候法脈裡有事,你也省不了得去走動走動。

  其次,開光、剪綵等之類不會找你來主持:如果這些事情找上你,麻煩可就

大了。你很難推拒,除非像導師這樣身體不好,要不然在佛教界,人情壓力很大

。所以,我們女眾出家,可以像導師一樣地說:「好嘉在!可以安心治學。」

  在座各位,雖然身體健康,希望也能夠多少學到導師,儘量的摒絕外緣,安

心治學。摒絕外緣,有時要看自己的決心和毅力。印公導師本身是位滿客氣的人

,他在〈平凡的一生〉提到,除非身體不好,不然,他是很難開口拒絕人家的。

像他在台北建立慧日講堂,如果一直住在那裡,那他對大台北佛教界的活動,縱

使覺得頭疼,但在情勢難免之下,也得出去走動走動,參與參與;可是如果一開

此例,那每個活動就都得去參加了,否則會讓人說是「大小眼」。我住在台北,

有個原則:任何演講或大專佛學社團邀請,一概婉拒。最多是暑假期間,有些法

師辦「夏令營」,人情關係,不好拒絕。即使活動減到最少,也還是為此而帶來

困擾,答應這個夏令營,沒答應另一個夏令營,還不是會讓人誤會為「厚此薄彼

」!

  其實,這些活動並不是不重要;但是,如果你每天只有辦活動、跑演講,如

何定下心來治學呢?到最後只有完全像某些法師一樣,走上通俗弘法這條路。通

俗弘法也很重要,但是自己要先給自己作個定位,如果選擇的是像印公導師一樣

專心治學的路線,想要從事學術工作,那麼外緣還是少接為妙。

  但在現階段,各位不能以此作為自己推搪上台的藉口。因為在你們這個階段

,其實是要接受弘法訓練的。很多弘法的場合,應該責無旁貸的參與。這樣一來

可訓練自己表達的能力與表達的膽量,二來也可訓練自己的悲心。大家儘可放心

,偶而一、兩次講學的機會,學以致用,不會搞得像其他大法師那麼忙碌,這種

訓練是非常好的。

  現在學佛風氣非常普遍,一些公司、團體,都成立了學佛會;還有一些學校

,也希望能有法師去為他們作長期的心理輔導。可是出家人那麼多,佛學院那麼

多,而可以弘法的法師們又有多少呢?

  所以,除非你想要專心治學,否則不可以此理由來推搪弘法活動。要是覺得

太忙了,再作節制也還不妨。如真正想專心作學術工作,那最好就是留在佛學院

裡,教學相長。僧教育一路上來,同樣可以訓練自己表達佛法的能力,一方面也

可從有系統的教學當中繼續進步。

  這是說到導師自幼體弱多病,減少應酬事緣,而順便帶到的一點勉勵。

五、導師的性向

  至於導師的性向,我們從〈平凡的一生〉可以看出,導師不但身體不好,性

格又很內向,兩者加在一起,正好適合做學問。因為,健康就容易忙碌,外向也

坐不住冷板凳。他世俗學歷不高,十三歲高等小學堂(相當於現在的初中)畢業

。之後,父親見他內向木訥,拙於應酬,料定他非貨殖之才,又看他天性聰敏,

是讀書的根器,於是介紹到一位中醫師家裡學醫,由學中醫,讓他產生一個興趣

──學仙,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中醫學脈理,脈理跟道家學仙、練內丹有關,於

是想到學仙。學仙之後,他接觸道家的書。兩三年後,父母發現不妥,唯恐他因

此著迷,於是父親又推介他到新倉母校任教。再因他也曾在基督教辦的小學教書

,於是又接觸基督教一段時間。所以導師在選擇佛教以前,已先旁及一些世俗哲

學與宗教的書籍了。

  導師說他與藝術無緣,是有好處的,不會有一些「名士風流」的氣息。他寫

的〈掩關遙寄〉絕不像是詩,因為一個理性思惟太強的人,是不容易寫詩的──

除非他又有很感性的一面,不過一般總是很難得兼的。所以,他對藝術不知欣賞

,也未嘗不是好處。他自己給自己性向下的總結論是:「身力弱而心力強,感性

弱而智性強,記性弱而悟性強;執行力弱而理解力強──依佛法來說,我是『智

增上』的。5

  導師說他記性弱,這是客氣話,比起我們還是強太多了。有時候請問老人家

問題,他就叫我拿藏經第幾冊,接過來順手翻到那一頁,連哪一行都給找出來,

根本不須翻索引、目錄,可見他的記性很強固,最起碼對那些重要經論,他是摸

得極熟的。他的性向與健康情形,使得他不務外緣,這有助於他安住於佛法之中

,深入研究學問。

六、導師的學佛、出家因緣

  此外,談到導師學佛的幾件重要事情:

  (一)二十五歲在普陀山禮清念上人(1875∼1957)出家。但早在二十歲(

民國十四年)就已研讀佛書,經過五年研習佛法而出家。在〈平凡的一生〉中他

說:「我讀到《莊子》的馮夢禎序文:『然則莊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驅耶』,而

引起了探索佛法的興趣。6可以說:他是由讀道家的書籍,而觸發了學佛的興

趣。

  (二)導師為什麼要出家?是二十三歲那一年母親病逝,緊接著叔祖父、父

親又相繼亡故。一年多來,一直在辦理喪事,內心感到沉悶抑鬱,因多年的佛法

熏習,於是引發了出家的決心。家道變故,對導師的出家,多少有逆增上緣的成

分。不過,這種逆緣不是絕對的因素,如果沒有多年的佛法熏習,他也不會走上

出家這條路,所以這五年自修自學的接觸佛法,對他的影響很大。

  導師有一次說:他起先學習佛法,那時哪有現在那麼多初機佛學書籍可看啊

!所以,一下手就看《中論》,可是怎麼看都看不懂。他說:「我這個人啊!就

是有這點好處,別人不懂,早就把書放下了;但是我認為:既然不懂,可見裡面

很有學問,於是愈有決心深入了解,一直看到懂為止。」所以他說:「記得初讀

《中論》(青目注本),可說完全不了解。然而,不了解所以更愛好,只怪自己

的學力不足,佛法是那樣的高深,使我嚮往不已!7在修學過程中,我覺得這

種「下定決心讀懂它」的精神是非常重要的。

  導師常說他「笨人用笨工夫」,曾經把《辭源》的佛學名相一條條的摘錄下

來。以前讀《大毘婆沙論》也是用抄的。雖說抄過的資料,不見得都記得,但那

也是多聞熏習呀!只要多寫一遍,就能增加印象,這對他治學來說,總是不無好

處的。他可一點都不笨。不過在今天,一切佛學工具書都發達,我們雖比老人「

笨」得多了,卻不必抄辭典,又有老人的治學成果做為研究基礎,比老人家要幸

運多了。

七、修學歷程與閱藏心得

  其次,就談一下導師出家以後的幾項重要修學過程:

  (一)閩院求學

  他老人家親近太虛大師,而於天童寺受圓 老和尚(1878∼1953)的戒,可

說與近代兩位大德,都結下過殊勝的法緣。特別是太虛大師,對他的影響非常深

遠:我們讀他的〈我懷念大師〉,就知道大師對他有多方面的影響。除了「氣度

恢宏」的人格感召以外,他受學並教學於大師所辦的佛學院,又受大師「人生佛

教」的理念影響,而進一步提倡「人間佛教」,這些在他的著作中都有所提及。

但導師並不贊同大師對「法界圓覺宗」的評價,這是他們師生思想上的根本差異

使然。這些容後再談。

  二十六歲那年,受到他師父──清念上人的慈允及資助,他到南普陀寺的閩

南佛學院求法。當時插入甲班(二年級),只讀一年。第二年,大醒法師就要他

為同班同學講《十二門論》,這樣的因緣是很殊勝的。可見導師在佛學方面的潛

力,一到學院就已嶄露頭角,而受到師長的器重。素來平和的態度、縝密的思維

與深厚的學力,已使他受到同學的認同。當時閩院著重中國三論與玄奘系唯識8

因此思想非常契合,而能在學團中深入,並且奠定爾後研究「大乘三系」的基礎

。尤其在唯識方面所紮下的基礎,是相當深厚的。可以說:導師一開始修學佛法

,「就以三論、唯識法門為探究對象」9 ,而且意解到的純正佛法,也就是三論

與唯識。但在閱藏之後,他確實有了新的看法。

  (二)閱藏心得

   1.造就宏觀的視野、醞釀「大乘三系」理論

  在普陀佛頂山慧濟寺閱藏,前後足足有三年,其間(即在閱藏一年半後)曾

至武昌佛學院(那時名義是「世界佛學苑圖書館」)專修三論章疏半年10 。導師

說在此閱藏期間的心得是:「白天閱讀大藏經,晚上還是研讀三論與唯識。三年

閱藏的時間,對我來說,實在所得不多。因為清刻的大藏經,七千餘卷,每天要

讀七、八卷(每卷平均約九千字)。這只是快讀一遍,說不上思惟、了解。……

不過閱藏也還是有所得的:從所讀的大藏經中,發見佛法的多采多姿。……不再

局限於三論與唯識。對於大乘佛法,覺得虛大師說得對,應該有『法界圓覺』一

大流。11

  當時西藏、日本學者,一致認為印度佛教只有中觀與唯識二宗,而不承認真

常唯心系統。西藏學者向來只承認「四部宗」──聲聞乘的說一切有部、經量部

,以及大乘的中觀與唯識。

  為什麼西藏不承認真常一系?這是因為西藏的佛學系統承襲印度重論的學風

,從印度先後來到西藏的幾位法師,不是中觀學者就是唯識學者,他們是重論學

派,不容易聞到真常唯心的氣息,可是大乘經典,確實有很大的部分是屬於真常

唯心系統的。

  虛大師尊重中國傳統佛教,而且重視《楞嚴經》與《起信論》,視為傳統中

國佛學主流思想,認為應該有「法界圓覺宗」,而且賦與最崇高的地位。印公導

師則是從閱藏中發現:真常唯心思想,雖然在論典中並不多見,卻紀錄在大量的

大乘經中。所以他認為:在思想上可以抉擇其為不了義,但在歷史事實的陳述上

,卻不可以把「真常思想確實存在並廣大流傳於佛教中」的史實一筆勾銷。

  所以,導師在閱藏期間,已確定大乘三系的存在,並且也說:「使我進入一

新的領域──新的人事,新的法義,深深的影響了最近二十幾年來的一切。12

這「新的法義」,是指在閱藏時就已經肯定有「大乘三系」的存在,只是一直到

民國三十年寫〈法海探珍〉時,他才提出大乘三系──「性空唯名系、虛妄唯識

系、真常唯心系13的看法。

   2.見出大乘經的特色

  「大乘經不是論書那樣的重於理論,到處都勸發修持,是重於實踐的。14

這是大乘經的特色。由此可知,他對大乘經的價值,仍是相當肯定的。不過就治

學而言,他仍是推重論書。但是讀大乘經有讀大乘經的方法,這一點,等講到「

大乘」部分時再談。

   3.肯定《阿含經》的重要

  從閱藏以後,他開始重視《阿含經》與各部廣律,發現那「有現實人間的親

切感,真實感,而不如部分大乘經,表現於信仰與理想之中15 。日後他不但以

此寫成《阿含講要》(即《佛法概論》),而且在其龐大的著作中,一直貫徹「

人間佛教」的理念,推崇偉大的菩薩行,並從原始佛教的經律中,找到大乘的源

頭。

  以上修學歷程、閱藏心得等,對於導師未來探求佛法的動向,起了很大的作

用。

八、最難得的八年

  在閱藏後,曾經去武昌佛學院,導師說:「最難得的八年(二十七年七月到

三十五年三月),為我出家生活史中最有意義的八年,決定我未來一切的八年。

16 ──「見到了法尊法師,遇到了幾位學友。對我的思想,對我未來的一切,

都有最重要的意義!17

  也許我們可歸納出幾個要點:

  (一)八年來一直依附在虛大師所主持的學團中,不須獨立門戶,不須應付

外來的一切,只須教少少的課,而得以安心治學、寫作,這對他日後佛法功力的

培養是很有幫助的。

  (二)在這八年當中,他不但完成了《唯識學探源》、《印度之佛教》等兩

本重要的書籍;還依課堂講述而寫成《攝大乘論講記》、《中觀論頌講記》、《

性空學探源》、《阿含講要》等幾部重要著作;日後他將《阿含講要》重新整理

,改題目為《佛法概論》。導師說:從民國二十七到四十一年的十四年當中,思

想已經確定了 18,也是寫作最勤、講說最多的十四年。以後所寫大部專書,也都

是依著《印度之佛教》的輪廓而來,再加入學術規格與資料,並調整一些觀點而

成,所以大體來說:這段期間不務外緣而只從事教學寫作的單純環境,對導師佛

法思想的養成,有相當大的好處。

  (三)在漢藏教理院認識法尊法師之後,透過對法義的討論,在思想上產生

深遠影響:

   1.了解密乘:他為法尊法師翻譯的《密宗道次第廣論》潤文,由此而多少

了解密乘特質,以及西藏佛教的一些情形。這些了解,也使得他對密教一味融攝

世俗,而嚴重背離佛法本質的種種做法,有極為嚴厲的批判,甚至把「密教之

興」與「佛教之衰」劃上連結號。

   2.放棄三論:他從法尊法師那裡認識到藏傳中觀思想的特色。西藏中觀思

想直接來自印度,反而是中國三論宗,深受中國老莊思想影響,嘉祥吉藏以後,

又感染到真常唯心的色彩。導師意會及此,因而從此不再固持三論宗義。

   3.抉擇唯識思想:就唯識學而言,中國唯識學一向是必宗護法、戒賢、玄

奘的那爛陀系統。而守培法師主張應宗本真諦舊譯之古唯識學,導師於閩院時

代,還是重視玄奘新譯,曾寫文章評破守培法師唯識新舊譯的看法。直到遇見法

尊法師,從法尊法師那裡了解藏傳唯識──安慧系統的古唯識學,更接近彌勒、

無著、世親本意。這也讓導師意識到:真諦翻譯時,雖然容或加入自己的意思,

但並不是全盤皆錯,這應是牽涉到歷史思想流變及區域學派特色的問題。

  導師說:「自從在漢藏教理院,遇到了法尊法師,才覺得有同學之樂。」19

可見他太傑出,一直走在同學的前端。他在同學之中,不是切磋琢磨,而是鶴立

雞群。智者往往孤獨,也許是因為他走在時代的前端,別人望塵莫及吧!

九、最鬆弛的十二年

  民國四十一年來台,到五十三年掩關以前,他忙著弘法。無論是講經、寫作

,都只是把過去修學所得來的應用上去而已,所以他說:這是最鬆弛的十二年。

  (一)41年至45年擔任善導寺住持。

  (二)42年福嚴精舍落成──內修道場。

  (三)49年慧日講堂落成──外弘道場。

  在這段期間,只忙著僧教育與信眾教育,其間只完成一部《成佛之道》。如

果在這之中,能有一些弘法利生的顯著效果,倒也還好辦!但是一來,在信眾弘

法方面,惹來教界的側目妒忌,招來無邊的是非;二來,在僧眾教育方面,其時

佛教人才不多,素質普遍低落,能像他老人家一樣耐得住寂寞坐冷板凳做學問者

,就更是罕見。僧眾共住、共事,難免又產生很多麻煩糾葛,所以他深深慨歎學

友星散,歎息自己「老來無知音」。

  因此,在〈平凡的一生〉中說:「對外弘,……聽的人還不算少。對內修,

……我沒有能盡力,除了病緣、事緣,主要是:從前那樣熱心的與同學共同論究

,是有幾位於佛學有些基礎,能理會我所說的有些什麼特色。在這些上,引起了

大家為佛法的熱心。在台灣呢,有的年齡大了,有了自己的傾向(先天舊有的思

想很難放下);有的學力不足,聽了也沒有什麼反應;有的因為我的障礙多,不

敢來共住。這樣,我雖也多少講說,而缺乏了過去的熱心。20

  總之,說者與聽者是互動的。導師常說他生不逢時,但在我們來說,我們是

幸運了。還好他生早了,他的成果,我們在年輕時候都來得及吸收了。但從整體

佛教而言,導師確實也不無遺憾!有一次他感歎道:「在我講得動的時候,不太

有人聽得懂,我老來有人聽得懂,但我已沒力氣講了。」現在佛教界知識水準提

高,很多知識份子在讀《妙雲集》,但讀與聽畢竟不同。聽聞有耳提面命的效果

,說者也能應機契入,再加上無形的人格感召力,所以效果會比但讀其書更為強

大。

  假如導師晚生幾年,受教於門下的人才更多些了,也許對佛教的貢獻效果會

更大些吧!雖然先知難免孤獨,但也正因為有導師思想及早透過出版而傳布的影

響力,正信正見的佛教,才得以在台灣慢慢紮根,而吸引更多知識份子傾心投入

佛門之中。倘若導師再晚生幾年,佛教的思想沒有出路,人才豈不更無指望了?

又哪會有今天的蓬勃氣象呢?

  就當時的因緣而言,導師以其智慧衡度,深覺得這樣下去,徒然浪費生命歲

月,內修外弘都不會成什麼大氣候,所以當機立斷,決定放棄當時被人豔羨的佛

教事業,於民國五十三年在妙雲蘭若掩關,專務自修寫作。

十、學友星散

  導師一生隨緣教化,從不強人以從己。因此,在〈平凡的一生〉中說:「

缺少祖師精神,沒有組織才能,所以我並不以團結更多人在身邊為光榮,而只覺

得:與我共住過一個時期的,如出去而能有所立──自修,弘法,興福,那就好

了!21 他很開明,「不強人以從己」,畢竟能像他一樣沉潛於佛法中,而有卓

越見地的,委實也難得一見,但這在他的內心底裡,是不能不有所遺憾的。他關

心的不是自己有沒有追隨者,重要的是:如何能維繫佛法的正見於不墜?佛法的

延續,沒有深一層的學術理論與實證經驗,是不夠的。那麼他的經驗傳承,又何

嘗不是令佛法得以延續的,極為重要的一環?

十一、掩關

  導師掩關,固然有自己的寫作計畫,更大的原因是:體會到時節因緣的限制

。所以,在〈平凡的一生〉中,他有一段感慨之言:「我逐漸的認識自己,認識

自己所處的時代與環境。不可思議的因緣,啟發了我,我在內修與外弘的矛盾中

警覺過來,也就從孤獨感中超脫出來。22 導師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的思想實

在太卓絕了,他的品格也太高潔了──他是芸芸眾生中的「異數」!他孤獨地竭

盡心力以內修外弘,試圖為中國佛教注入清新的力量。但是在外弘中,教界長老

不了解他純淨的思想與用心,只在計較他會不會壯大聲勢,所以用盡手段來排擠

他。內修方面,他一直在培養僧眾,可是真的很難培養出成氣候的大才幹。他不

禁要自問:繼續耗生命在這種形態的內修與外弘中,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從這樣的矛盾中警醒過來,也就是從孤獨中超脫出來,於是他舉真諦、羅什

大師為例,以慨歎自己為時代與環境所局限,無法發揮為法為教的理想,並很釋

然地說:「古今事本同,何用心於悒!23自古以來,先知都是孤獨的。導師雖

然不自命為先知,但是從他以真諦、羅什兩位大師為例,就可以看出:先知寂寞

,宛若是先知的「宿命」。他決定恢復個人自修的生活,而且沉浸在佛菩薩的正

法光明中,超脫了孤獨,充滿了法喜。

  在此導師談到個人內修,「對佛教是沒有什麼大裨益的。內修要集體的共修

。」24 以一般常情來說,人性向上比較困難,向下墮落比較容易,而僧團生活是

逆水行舟的,健康的僧團像大冶洪爐,可以讓人培養健全僧格。假使沒有共修共

住的僧團,沒有大眾互相策勉,自己獨處修學,是容易懈怠、放逸的。再者,「

人間比丘」的依律共住,也可以群策群力,分工合作以住持正法,而達到「令正

法久住」的目的。因此,導師說「內修要集體共修」,是有其深義的。導師謙虛

地說:「自己的平凡,福緣不足,又缺少祖師精神。」25 其實論學論德,他都是

難得一遇的大善知識,只因本身性向與時節因緣的侷限,學友星散,他也終於選

擇了自修著書之一途!

  個人自修,無關乎大局。對整體佛教,導師自認為是離佛教越來越遠了。但

是哪裡知道:他這樣的選擇,竟然為佛教留下了更寬廣的進步空間──因為他潛

心著作,幾部重要而大部頭的專書,都是在這以後完成的。就這樣,他為佛教留

下了寶貴的智慧資產,可以無遠弗屆地傳播出去。當代的佛教界,特別是在知識

分子之間,有了他著作中思想的引領,產生了重大的迴響──那是一股向上提昇

的清流力量!

十二、不朽的篇章

  當時導師有一個心願:希望繼續當年寫《印度之佛教》的方針,將《印度之

佛教》分章的各個主題,作更嚴密、更精確的敘述,而寫成學術性的專書。於是

,他就依這個計畫而著手進行。其掩關後至今(七十九年)的重要著作如下:

  (一)《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五十六年秋於關房中寫成

,這是對部派佛教(特別是說一切有系)的研究成果。

  (二)《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五十八年底脫稿,六十年三月出版,屬於

對原始佛教聖典(經與律)的研究。

  (三)《中國禪宗史──從印度禪到中國禪》,五十九年寫成,六十年六月

出版。這是寫作計畫外的偶成之作,卻受到日本學界的高度關切與讚歎。

  (四)編《妙雲集》,六十年初開始擬編《妙雲集》,及寫〈平凡的一生〉

26 ,至六十二年秋末,《妙雲集》全部編印完成。

  (五)《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六十年大病一場,開刀兩次,

這一段近四年的時間,終止了佛法的進修。雖然如此,縱使在看閒書打發時間,

也寫成本書。可見智者如導師,不論看任何書籍,都會有一番迥異尋常知見的體

悟。

  (六)《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六十五年一月至六十九年寫成,探

討佛滅後至初期大乘(包括思想面、制度面與社會面)的種種發展。七十年五月

出版,這是導師所撰書中最大部頭的一本,也可說是代表作。

  (七)《如來藏之研究》,七十年四月脫稿,十二月出版,屬真常唯心系。

此書大部分的資料,在寫《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時,就已經著手整理了

  (八)《空之探究》,七十三年十二月寫成,七十四年七月出版,從阿含之

空寫到龍樹中觀之空,但無唯識與真常之空。原因可能是:他覺得空義到龍樹已

發展到圓滿極致,掌握得極其精確。唯識與真常反而是屬於「有宗」的思想。

  他在抗戰時期寫《印度之佛教》,當時沒有足夠的參考書,他希望把《印度

之佛教》拆開來,一章一章的擴充寫成一本一本的專書。我們回顧他所寫的專書

,是有其歷史銜接性的:《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寫的是原始佛教;《說一切有

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是寫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寫的是從部派到初期大乘;再來《空之探究》是從《阿含》之空、部派之空、《

般若》之空寫到龍樹中觀之空;後期大乘的如來藏學說,他也寫了《如來藏之研

究》。再來是密教的部分,由於他已年老體衰,寫不動長篇著作了,所以用小書

《修定──修心與唯心•祕密乘》,以提綱挈領的方式表達他對密教的看法。如

果導師的時間夠多,身體沒那麼差的話,相信他可以寫更多有關密教方面的著作

  順為一提:他自修以後的寫作計畫中雖無「唯識學」的專書,但唯識學在導

師的《妙雲集》中卻佔有很大的份量。一般人都知道他講《阿含》,講中觀,而

且以「空宗」譽之,但不知道他在唯識學領域,也有很精到的研究。他本來寫《

唯識學探源》後,是要再寫《唯識思想史》的,但是太虛大師認為日人結城令聞

已有撰之,不必再寫,他也就只好敬奉師命,寫到「探源」為止,這對我們何嘗

不是一大損失!我們今天看《妙雲集》中導師對唯識思想所寫下片片段段的看法

,就已受用不盡了!以他對唯識思想的獨到體會,當時如果寫下去,這本《唯識

思想史》絕對是與日人著作不同而且超前的,而我們也可以從這裡理解完整的唯

識思想之起源與開展。在唯識學的領域,還是有待我們承前啟後,繼續在導師唯

識學的研究基礎上進步的,我們應該把他這些研究的片段觀點彙總貫穿而加以整

理。

  此外就是《雜阿含經論會編》。他把《雜阿含經》對照《瑜伽師地論》〈攝

事分〉,依〈攝事分〉的次第重新加以整理,而讓《雜阿含經》原始的編排方式

完整呈現。原來呂澂已發現《瑜伽師地論》〈攝事分〉與《雜阿含經》的次第有

關。他的〈《雜阿含經》刊定記〉早已指出:《瑜伽師地論》〈攝事分〉,除了

律的本母,就是《雜阿含經》的本母,但內容過於疏略,也有一些錯誤,所以導

師進一步把它重新比對編輯出來。

  七十一年七月初《雜阿含經論會編》完成,得到學界極大的推崇。日本名學

者──原始佛教權威水野弘元先生評論道:

  「印順法師說之《雜阿含經》一文,不論就其組織型態,乃至其復原層面,

都是極其合理的!其評審、確實及其整合等點,都遠遠超逾於日本學者的論說。

27

  以上簡單介紹導師的學術論著。

十三、治學以佛法為方法

  導師的思想我們留待以後再慢慢談,作者介紹就此打住。但在這裡想先談些

他治學上的方法。不可否認的,除了閉關閱藏豐富了他的佛學視野之外,日本佛

學界的史學研究法也給他帶來極大的影響。他曾談到:「二十六年上學期,住在

武昌佛學院。讀到了日本高楠順次郎與木村泰賢合編的《印度哲學宗教史》;木

村泰賢著的《原始佛教思想論》;還有墨禪所譯的,結城令聞所著的,關於心意

識的唯識思想史(書名已記不清,譯本也因戰亂而沒有出版)。28 尤其是結城

令聞的「唯識思想史」,引起導師很大的感想。但也由於不贊同該書的觀點,所

以才想寫一部不同的《唯識思想史》。

  上述這幾部書,給他很大的啟發,過去他對於歷史、地理、考證,雖然沒有

下過功夫,卻有興趣閱讀。如今從日本佛學界的走向,使他開始調整自己研究佛

法的方針:「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29 ,不只是

從橫切面去了解學派的哲學,而且是從整個思想流變的史學觀點來看它們,「

得惟有這樣,才能使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正確的明白出來。30

是他個人治學心路歷程一個很大的轉折。

  關於導師的治學方法,重點如下31

  (一)從論入手

  這種觀點,跟一般中國佛學教界「從經入手」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導師自

己也是「從論入手」,但那是偶然的。他說過:他一下手就看《中論》,看不懂

,仍舊一直看下去,論典的論議方式很繁瑣,可以說對修持有點泛而不切,但是

到現在,他還是推崇論書,為什麼?他說:「因為論書,不問小乘、大乘,都要

說明生死流轉的原因何在。知道生死的癥結所在,然後對治、突破,達成生死的

寂滅。32 論書有完整的境行果次第,「抉發問題,然後處理問題」;這是理智

的型態,跟信仰的型態,當然有一點點的不同,但還是建立在信仰的基礎上,所

以論典絕對不強調:「只說這個法門好,那個法門妙;這個法門成佛快,那個法

門很快了生死。33

  經典與論典不同:經典雖充滿著宣傳的詞句,勸人來學。但向來不說其比其

他法門「更快、更妙」的道理所在。而論典則不然。如果認為這個法門好,論師

一定展轉反覆地列舉很多理由,來支持這法門「更好更妙」的結論。所以論師一

定要有非常縝密的思惟,仔細考慮其立論有沒有不周詳或還有待補充的地方?碰

到外道或異部破斥的時候,他還要一一迎擊,並想辦法更周延地建立本門的思想

體系。所以不論是簡要或是完備的論典,對於我們的治學都會有很大的幫助。

  《成佛之道》以一首偈頌配合一段長行的方式成書,這也是印度部派論書的

慣用體裁;看他這種偈頌長行的寫作體裁,再看他著作裡熟悉運用的大量論典資

料,你就不會奇怪為什麼會有人把他稱為「論師」了。其實他也不承認他自己是

「論師」,因為論師畢竟還是站在一個學派系統裡來談問題的。而導師不但已經

跳出學派的範圍,而且從整個佛教史的源流與演變來看問題,跟論師的風格是不

一樣的。

  (二)重於大義

  導師說:「佛法的內容深廣,術語特別多,中國人又創造了不少。重視瑣細

的,就不能充分注意重要的。所以十八地獄、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等,看過了事

,知道就好,不用費心力的記憶他(久了,自會多少知道些)。」34 但是「釋尊

化世的方法與精神,制律攝僧的意義,法義的重要理論,修持的主要方法35

導師卻非常在意。所以他是重於大義的。換句話說,也就是重視佛法的整體性。

這給我們很大的啟示:現在學者一門深入,往往很難把握全體佛法的大義;一門

專入,瑣細有餘,但是往往連自己所研究的領域在全體佛法中的定位,都不是很

清楚,這樣要不「瞎子摸象」也難。

  (三)重於辨異

  導師會留意並辨別經論上的一些問題點與異義,如:佛陀色身到底是有漏,

還是無漏?三世實有與現在實有的差異何在?阿賴耶到底是真是妄?依他起是空

是有,是染是淨?到底一乘究竟還是三乘究竟?一闡提到底有沒有佛性?這些問

題都是爭議性的問題,留意這些爭議性問題,有他的背景在。因為佛法流傳在世

間,隨著佛弟子不同的智慧,不同的根機,不同的理解,當然會有不同的意見產

生。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知道異義之所以差異的原因何在?如果不知道,就方便

給以融貫會通,說這都是佛法,美其名為「無諍」,其實往往會是附會、儱侗,

失之含渾的。

  所以,導師在《攝大乘論講記》〈自序〉中說:「非精嚴不足以圓融」(在

台灣再版,原序被失落了)。36(但《華雨集》(五),頁一九一∼一九二「《

攝大乘論講記》弁言」,似有相關。)他在〈我懷念大師〉中也講到精嚴與圓融

的關係。大師是不拘於一宗派、一體系的,導師說:「我雖然也覺得:『離精嚴

無貫攝,離貫攝無精嚴』,而其實長於辨異。這對於大師的心境,隔著千山萬水

。」37 大師是重視融貫的,而導師是重視精嚴的。精嚴與融貫是同等重要的,沒

有精嚴的思想基礎,那有真正的融貫可言?可能只是糊裡糊塗的攪和而已。而離

開了融貫,也沒辦法真正精嚴,也許像瞎子摸象,無法從整體來看待局部問題呢

!這兩者之間當然都重要,我們不要看導師重於辨異,其實他在論法或論史時,

是很能以融貫的功力掌握大要的。

  導師說:「我著重辨異,心裡記得不少異論,所以閱讀經論時,覺得到處是

可引用的資料。38 這給我們很大的啟發:大家讀書,要多多注意問題點並辨別

異義才好!希望大家讀《妙雲集》時要留意:導師的立場是佛法,而不是宗派。

所以用超然的立場去研究異論,探求異說的原因,這是非常重要的。假使一開始

就用宗派的立場,合理化所有的異論,就不能超然客觀而解答佛教史上諍議性的

諸多問題了。

  (四)重於思惟

  第四是重於思惟。做學問不是死讀死記,而是要經過思惟之後,把片片段段

的知識連貫成有意義、有系統的學問。在《遊心法海六十年》中說到:「有時在

固有的知識堆裡,忽而啟發得新的理解,觸類旁通。39 這是很奇妙的事情!我

相信每個人都會有類似的經驗──以前可能讀過,卻沒有印象,以後在別的時節

因緣碰到了同樣的片段,自己卻有了新的啟發。

  我可以舉一個自身做學問的實例。七十六年我在慈航堂講戒律學,曾經引用

一段律典中的故事。諸比丘遊行回到精舍時,六群比丘搶著佔有最好的寮房臥具

,後來舍利弗、目犍連回來,居然沒有地方可以立足,所以只好在外面的樹下坐

,露地坐了一個晚上。佛陀知道後,就故意問弟子們:「在我法中,誰應坐第一

座,受第一水、第一食?」有些弟子就說:「應該是學問好的。」有的說:「應

該是出身好的,如:婆羅門或剎帝利。」有些說:「是證果的。」有些說:「應

該是持律精嚴的。」有的說:「是禪定高深的。」佛陀說:「通通不是。在我法

之中,誰先入僧,誰先受具足戒,誰就先坐第一座,受第一水、第一食。」

  當時,我講這一段,還只是著重在佛陀的平等精神,可是在七十九年初的「

第一屆中華國際佛學會議」,有些學者大談民初以來,居士對佛教的貢獻,可說

是列出了一個功德表,凸顯他們有多大的貢獻,多大的才能,多大的學問。另外

有一群居士說:我們居士證果了,因為證果了,我們應該是聖賢僧;所以皈依僧

,應該也是皈依我們!

  我那時候看了這些資料,就有很深的感觸!當然,這樣的情緒性言論,可能

也來自於對某些比丘優越論的反彈,僧伽也可以反省一下。其實戒律重視「平等

」的精神,並不強調「僧尊俗卑」。從律典透露出來的消息,就是連阿羅漢也一

樣要頂禮比他早出家的上座,也一樣要走在上座後面。僧團裡,論尊貴,誰還比

阿羅漢更尊貴?顯然佛教倫理本來就很平等啊!

  所有進入僧團的出家眾,不用再計較過去的身世,因為不管多麼尊貴的身份

,到了僧團中,就是依循平等的精神而與大眾共處。縱使個人已證得了阿羅漢果

,還是跟大家一樣在生活日用中平等平等。但是如果只有一個門,由誰先進出?

一排座位,由誰先入坐?居士請僧應供,由誰先受飲食?這總要有個先後次第啊

!為了不讓任何身份、地位、成就的人增長驕慢心與階級意識,乾脆就照進入僧

團的先後敘次。這顯然只是一種長幼倫理,而不是尊卑倫理。

  我以此立論勸諫慢僧的居士,而不是與他們辯論僧尊還是俗尊,這樣的立論

基調,他們也無話可說。後來又看到傅偉勳在《佛教新聞週刊》講了一些為居士

大鳴不平之論,講到「出家人不授權居士」,談到「僧尊俗卑」的問題,我就運

用了這段律典的典故反駁他。過去雖有體會到這個問題,還不夠深刻。有了新的

環境,新的諍論,我從這段經文中,又對佛陀的規制有了一番新的體會。所以後

來我才寫了一篇〈軀殼非障,驕慢成障〉而作回應。

  導師講的「重於思惟」,大家可以深刻體會。很多的經典片段,當時看了可

能沒有體會,只是知道很重要,甚至在文章中也還曾引用到呢!可是假以時日,

有別的環境因緣,促使自己一翻體會一翻新,再引用出來,又是不一樣的深度了。

  此外導師也說到:有時候思惟也要適可而止,如果一時想不通,苦思也沒有

用,可以「存疑」,不要強作解人。認為不懂很像不好意思,硬要坳成懂,甚至

不惜強做解人,這樣就不對了。不懂就是不懂。例如:我教《妙雲集》,有時候

我不懂,也只好說不懂。有一次我把我不懂的《解脫道論》那段引文拿給導師看

,導師一看,也不知道當初為什麼這麼寫,他自己也不懂。我問導師為什麼引用

呢?他說他是用下面的重點,不是那段話。可是教學的時候,人家問到那段話,

我也總不能說:這不是重點,只要懂下面就好了。

  導師很認真,又去找《清淨道論》,看到相同的部分,比對之後,特別寫信

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我們都會認為導師在佛法方面是萬能的,但是不懂的,他

還是會說他看不懂,這樣一種作學問的態度,值得我們欽敬學習。

  從讀經、讀論中去發掘問題點當然最好。在讀《妙雲集》時,就要留意導師

所提到的問題點。這些問題,導師當然也提出了他深思熟慮後的答案,但我們也

不是光記標準答案就好了,必須留意這些問題點,假以時日,可能又有更深一層

的體會,那時這些才會轉化為自己生命的學問。

  我可以舉自身讀唯識的例子來與大家分享。早先我沒有從《妙雲集》中獲得

唯識學方面的啟發,因為第一次讀《妙雲集》,我沒有那樣的程度可以看懂導師

的唯識學理論,看了以後真的是似懂非懂。可是自從在導師的指導下讀論典之後

,仔細去思惟並發掘問題點,再回過頭來看,就發覺自己苦思所得的許多結論,

原來導師早已經講得非常清楚了,讀來非常親切,領會也就特別深刻,那個時候

《妙雲集》的唯識學思想,才真的給了我極大的啟發。

  說到作者介紹時,重點反而不是他的生平事蹟,而是他研究佛法的心路歷程

與研究著作、治學方法,因為我相信,這些對於我們日後作學問或研讀《妙雲集

》,會有很大的幫助。

十四、結語

  最後,我想做一個簡單的結論,導師明確地說:「我立志為佛教、為眾生─

─人類而修學佛法。」40 他的目標就是這樣。在他隱遁的期間,並不是放棄了佛

教,而只是認真思考:自己要怎麼做,才對佛教更為有益。所以他說:如果現在

還「是大陸過去那樣,有幾所重視佛學的佛學院,多有幾位具有為法真誠的青年

,我對佛法也許還有點裨益。41 在〈平凡的一生〉中,他說:雖然現在也有讚

歎我的,但我與中國佛教距離愈來愈遠了!這真是很深刻的慨歎!

  「有的說我是三論宗,有人尊稱我為論師,有的指我是學者,讓人去稱呼罷

!」42

  為什麼導師說他不是三論宗?因為他不是一宗一派的徒裔,他和虛大師一樣

是佛弟子,是不屬於任何宗派的43。為什麼也不是論師呢?固然他有受到論

師的影響,也重視論典,但是「論師有完整而嚴密的獨到思想(近於哲學家)」

44 是有一整套思想體系的,但是導師說:「我博而不專精,缺乏論師的特性。

45 他沒有企圖建立完整的體系,但是他長於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並且能善用史

學,把佛法在時空中的遷變,理出個頭緒來。他是客觀超然在任一部派或學派的

體系之外,掌握佛法的本質來談問題的,所以他與論師的風格顯然不同。

  為什麼說他不是一般的考據學者?他也重視考據,在民國二十六年後,他就

重視到歐美、日本治學的方式。但他「重於考證,是想通過時地人的演化去理解

佛法,抉示純正的佛法,而丟下不適於現代的古老方便46

  換句話說,他不是一般純做學問的考據學者,他生命中強烈而端嚴的宗教情

操,使他不會以「做學問,拿學位」為目的。他會運用考據等史學方法,為的也

是對過往佛教的興衰史實理出一些頭緒,以期吾人「以古為鑒」,避免重蹈過往

錯誤的覆轍。所以,他的心境和學者的心境,也是「千山萬水之隔」的。

  我們讀《妙雲集》,即使不可能有導師那麼偉大的智慧,但是希望也要有導

師那樣可貴的情操──立志做佛弟子,不做一宗一派的徒裔,不做學者,而做一

個有學術根柢的宗教師。

  最後,引導師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中的一段話

,來與大家互勉:「世間,有限的一生,本就是不了了之的。本著精衛啣石的精

神(也就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做到那裡,那裡就是完成,又何

必瞻前顧後呢?佛法,佛法的研究、復興,原不是一人的事,一天的事。47

番法語,對任何時代為法不懈的佛弟子,都會是最好最大的鼓舞!(八九、四、

二一子時於弘誓學苑修訂完成)

註釋:

 1.《華雨香雲》,頁四。

 2.《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3.《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4.《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5.《華雨香雲》,頁一四九。

 6.《華雨香雲》,頁三。

 7.《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五。

 8.《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六。

 9.《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10.《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八。

 11.《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八∼九。

 12.《華雨香雲》,頁二一。

 13.《華雨集》(四),頁八九。

 14.《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九。

 15.《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九。

 16.《華雨香雲》,頁二二。

 17.《華雨香雲》,頁二四∼二五。

 18.《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一○。

 19.《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一一。

 20.《華雨香雲》,頁一○九。

 21.《華雨香雲》,頁一二二。

 22.《華雨香雲》,頁一一一。

 23.《華雨香雲》,頁一一一。

 24.《華雨香雲》,頁一一一。

 25.《華雨香雲》,頁一一一。

 26.六十六歲(60年)寫完〈平凡的一 生〉不久,就大病了,原以為衰病 如

此,行將離世,所以把它當作「 最後的篇章」,沒想到二十三年後 的八十九

歲(83年),導師還有機 會躬親增訂這本自傳,另行出版單 冊(83年7月發

行)。

 27.關世謙譯:〈《雜阿含經》之研究 與出版〉,引自印順導師《平凡的 一

生》,增訂本,頁一六六。

 28.《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九。

 29.《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九∼一○。

 30.《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一○。

 31.《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四 三。

 32.《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

 33.《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

 34.《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

 35.《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

 36.《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一。

 37.《華雨香雲》,頁三○三。

 38.《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一。

 39.《遊心法海六十年》,頁四二。

 40.《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41.《華雨香雲》,頁一一○。

 42.《華雨香雲》,頁一一○。

 43.《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44.《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45.《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46.《遊心法海六十年》,頁五○。

 47.《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 研究》〈序〉,頁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