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開證法師

聖嚴

        開證法師,一九二五年出生於高雄市的黃氏,一九五一年在本地元亨寺的永達和尚座下剃度。翌年求受三壇大戒於關仔嶺大仙寺,那也是光復後台灣首次傳戒,從此一改日據時代亦僧亦俗的僧眾形象,正式回歸到漢傳比丘及比丘尼的梵行生活芳範。
        出家後的開證比丘,法名惟大,先後赴獅頭山及台北市參學,就讀台灣佛教律學研究院,親近白聖長老研習戒律及楞嚴經等。因為我早於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間,曾在白聖長老擔任副院長的上海靜安寺佛學院做學僧,故與開證法師也得算是先後的同門同學了。
        法師一生,曾親建高雄市義永寺、宏法寺、佳冬鄉慈恩寺、台東大武鄉金龍山紫雲寺、整建台南縣妙心寺、設立高雄小港的大林埔念佛會。經常駐錫的道場則為宏法寺,經過幾度增建及重建,已成高雄市內殿宇巍峨的名剎。我早於一九六○年代前後,就曾數度跟著真華及煮雲等知友、造訪該寺,當他知道我在大陸就已出家,因避戰禍隨軍渡台,所以頗覺親切,我在朝元寺掛單自修期間,亦常聽到善定及慧定二位當家師,提起開證法師如何熱忱地提攜同道的出家二眾。
        法師為人極其爽朗豪邁,我們每次見面,他總是要熱情款待,若在寺外,他會邀我去冰果店喝五百西西一杯的木瓜牛奶汁,若在寺內,他會親手為我沖泡老人茶,我在他的小小會客室內,一邊聽他談笑風生地介紹他這個「小開證」最近在做些什麼、一邊欣賞他的茶藝動作,我不善品茗,也不得不喝上一兩杯。以他在教界的資歷,早就可以擔任高雄市佛教會理事長,但他總是謙讓,以換取教界的平衡。
        法師雖是本省耆宿,對於省籍觀念,則非常淡泊,他和各方賢德諸山之間,都有深厚的道情友誼。只要是佛教的事,他都全力支持,他曾與本省籍的隆道、如學、正定、修妙、心田等諸師,共同創辦台北新店市的能仁家商,但也支持佛光山、法鼓山等外省籍法師所創辦的教育事業;許多人多少佔有佛教界的派系色彩,開證法師則是一位支持大家,也受大家共同敬愛的善知識,我與法師可謂是君子之交、其清如雲其淡似水,但當知道我辦學艱苦之際,也會適時惠予資助。
        法師對於大陸佛教也頗關心,一九九一年代,他去五台山朝聖,由於山路不平,使他跌斷了一腿,返台後久久不曾復原,我去看他時,尚見他要靠拐杖支撐著行走,卻對我說:「這是文殊菩薩要我發願護持五台山,我已募得淨資,要把那條山路修好,便利今後的朝山行者。有機會讓我培福,真是因禍得福。」言畢朗聲大笑。他就是經常如此精進豁達的人,近年他的斷腿康復了,眼睛又有了視障。
        因為我們法鼓山僧團受託,自本年初起,要派人照顧高雄縣澄清湖畔的南天台紫雲寺,我正想安排下半年南下訪問幾位長老法師,竟於四月十四日傍晚,接獲高雄弟子的電話,告知開證老法師於當天下午圓寂了。當時我尚在山上主持禪四十九,直到四月二十一日,便在即將出國的緊密行程之中挪出半天,率同法鼓山的綱領執事數人,一大早飛至高雄宏法寺,向這位老友的靈前上香致敬,由他的高足傳孝法師接待,念佛右繞他的靈柩三匝,為他送行。因他一生修持東方淨土法門,我們也跟著大眾,隨喜持誦「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這在中國佛教史上,倒是少見的例子。自從東晉慧遠創立盧山蓮社,而東晉道安致心彌勒淨土以來,中國佛教徒們,多數願生西方淨土,少數則求上生此界的兜率內院,直到晚近未有改變。開師獨以東方琉璃光淨土為其歸宿,一定有其不同於常人的修證見地了。
        法師的生平,正如他所創建的道場,以「宏法」命名,而他弘法工作的範圍,極為廣大,舉凡教育、文化、慈善、社教等的活動,包括念佛會、佈教所、才藝班、幼稚園、青年會、婦女會、國樂團、護僧會、獎學基金會、圖書館、文物中心、出版社、兒童文學營及學佛營、大專學佛營、茶道文化等,無不盡力以赴。他所創立的「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完成了《中華佛教百科全書》十鉅冊,是近代中國佛教文化史上的偉構;嗣後又完成了《一切經音義》之重編及《印順•呂澂佛學辭典》,乃是兩種研究佛學的重要工具書,足徵法師雖非學問僧,確極重視佛教文獻的保存、編纂、應用,此乃絕非一般僧侶的胸襟所能企及的。
        法師除了弘法工作,也熱心於教團會務及寺院維護等的公益事業,故他曾任台東佛教會理事長、佛教慈恩育幼基金會董事長、中華佛教護僧協會創會理事長、佛寺文教基金會董事長、中華佛寺協會理事長等職。由此可知,他雖逢人自稱小開證,確是五十年來台灣佛教界的一位大德高僧,並列於諸位大師級的善知識中,絕無遜色。他老世壽七十七歲,僧臘五十一載,戒臘滿五十夏,德澤廣被。上足弟子有傳燈、傳道、傳孝、傳性等人,均為法門龍象,各化一方。傳承有人,法脈永續,慧燈常明,垂範人天。
        記得我於一九八四年為他的《慈恩集》所寫序言中,曾說他所做的事:「多為極富時代意義的創舉。」所以,「開證法師便是一位走在時代風氣之先的行腳僧」。現在也願以此,作為這篇悼念文的結語。

二○○一年五月六日聖嚴    寫於紐約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