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訪談錄——以惠敏法師為對象
邱敏捷
一、前言
筆者為探討「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NSC98–2410–H–024–015），乃於2010年4月1日（星期六）上午10點到達臺北縣金山鄉「法鼓佛教學院」校長室訪問惠敏法師（1954–）。這是本研究案的第十四次訪談活動。
很榮幸有機會拜訪惠敏法師，這是超乎筆者預期之外的。一則法師忙於法鼓佛教學院校務，二則他手邊又有諸項研究正在進行，三則法師且住持西蓮淨苑，其「有空」之時間至是極為有限。對於惠敏法師願意撥冗受訪，筆者在此致上萬分敬意與謝忱。
惠敏法師，1954年出生在臺南府城，1975年自臺北醫學院藥學系畢業，1979年出家，走生命另一條道路。為深入佛學領域，1982年就讀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1986年負笈日本東京大學，1989年取得文學碩士，1992年取得文學博士學位。現為法鼓佛教學院校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教授、中華電子佛典協會主委、臺北縣三峽西蓮淨苑住持。其著作多種，犖犖大者如：《「聲聞地」之種姓論與資糧論》（東京大學印度哲學碩士論文）、《「聲聞地」中「所緣」之研究》（東京大學文學博士論文），《蓮風小語》系列、《禪定與生活》（以上由西蓮淨苑出版），《心與大腦的相對論》、《戒律與禪法》、《當牛頓遇到佛陀》、《校長的午後牧歌》（以上由法鼓文化出版）等。學術專長涵蓋瑜伽行派、禪定學、梵文、人文與科學通識等領域。
本次訪談，重點凡五：一是受訪者的自述及學佛因緣；二是他親炙印順導師之因緣、過程與軼聞；三是受訪者研究印順導師之成果；四是對於印順學派成立之看法；五是受訪者如何看待印順導師思想。
二、筆者問：請談談法師與佛教的因緣？過去親炙印順導師的歷程？有何珍貴軼事？
法師答：我在1954年出生於臺南市安平。臺南一中畢業後，1971年考進臺北醫學院藥學系。1972年參加臺中明倫社暑期佛學講座，因而皈依佛教。之後，持續參加松山寺佛學講座，以及三峽西蓮淨苑佛學青年活動。1975年大學畢業，接著就入伍當兵，服空軍少尉預官役，1977年榮退。1978年，中醫師檢定考試及格。1979年，時二十五歲出家，剃度師是臺北縣三峽西蓮淨苑住持智諭法師。
出家後，約在1979年底、1980年初，有機緣閱讀印順導師的《成佛之道》，從中獲得諸多牖迪和啟示。1982年至1985年間，我讀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並且閱讀印順導師許多相關書籍，例如《中觀論頌講記》、《唯識學探源》、《性空學探源》、《中觀今論》、《佛法概論》、《佛教史地考論》、《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空之探究》、《如來藏之研究》等；其間的1983年至1984年，印順導師是我的畢業論文指導教授。當年，我是到臺中華雨精舍請他簽署同意指導之同意書。我的論文題目是：「梵本《淨明句論．第18章觀法品》譯注研究」（全書27品），那時印老表示不懂梵文，我回答說：「梵文部分我會自己努力，思想方面請老師指導。」導師才答應下來。
我第二次禮見印老是1985年到1986年間，在出國前。那回，我與厚觀法師（1956–）同行，一起到臺中華雨精舍向導師密集式請教，前後達一、二週，主要是有關《雜阿毘曇心論》的議題，以及印老之《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書中的一些問題。之後，即1986年，我就因通過日本交流協會獎學金考試，赴日留學。回顧那段入贄受教於導師的時間，我在佛法法義部分確實頗得力於他的啟發。
自1986年到1987年，我的身分是日本國立東京大學研究生留學生，旁聽相關課程；翌年起，即1987年至1989年，通過入學考試，成為日本國立東京大學大學院碩士生。1989年至1992年，考入為日本國立東京大學文學博士生，並順利於1992年取得博士學位。這期間，我曾經是美國密西根大學佛教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學人（1992年2月至4月）。在東京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深造之主要課程是印度哲學與印度文學，然後再研修專門課程。碩士證是：碩人文第3532號；博士證是：博人文第48號。
1992年回臺，應聘到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任共同科副教授，1999年升等為教授。這所學校原名是國立藝術學院，2001年改名。我目前是借調來法鼓佛教學院任校長（一任四年）。先前擔任法鼓山中華佛學院研究所副所長（1994年–2006年）、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代理校長（2006年1月至7月）。
自日本學成歸國以後，還陸陸續續去參禮印老。例如，1993–1994年間，曾陪同兩位美國教授參訪導師，地點是南投永光別苑（1993年5月25日至9月28日，印順導師到永光別苑度夏。參見侯坤宏編著：《印順導師年譜》，頁364）。又如，1997年初，我帶領中華佛學研究所學生參訪導師，當時正好導師來臺北社子酒泉街附近一間佛寺（1997年1月17日∼21日；3月7日∼13日，印順導師寓臺北平光寺。參見侯坤宏編著：《印順導師年譜》，頁382–384）。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1985年，厚觀法師要隨導師出家，我當時也掛單住慧日講堂，因此厚觀法師請我剃髮準備出家，並在他剃度出家典禮上當引禮師（1985年10月29日，印順導師在華雨精舍，葉德生居士來求剃度，為取法號厚觀，內號證中）。我與厚觀法師是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同學。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中有許多研究所，但教育部不承認學位。1984年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因內外因緣丕變，以致佛學研究所也停辦。1985年秋，聖嚴法師（1930–2009）在北投的佛教文化館創立「中華佛學研究所」繼續招生。我在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念三年結業，未完成畢業論文，因取得留日獎學金，負笈東京大學留學。
還有，導師在花蓮住院時，曾與聖嚴法師一同探望導師。（法師當場出示三人當年合照之珍貴相片）。
筆者案：印順導師晚年在花蓮慈濟醫院住院的紀錄如下：2002年 7月5日至9日，因人工血管感染，入院檢查治療；2003年1月10日因白內障入院手術，很快即出院；8月7日至16日因腸胃痛入院治療；2004年5月20日至7月12日，因心包膜積水住院治療；2005年4月10日，又因包膜積水，發高燒，再入院，至6月4日安詳示寂（參見侯坤宏編著：《印順導師年譜》，頁406、408、411、418、420、421）。
筆者案：參見有關「印順導師與世界佛教」的討論，2005年11月9日，厚觀法師、開仁法師等人，在法鼓山所作的訪談「訪問稿」。
三、筆者問：法師的主要研究為何，與印順導師有關的研究之重要發現有哪些？
法師答：我主要的學術專長在「瑜伽行派」、「禪定學」、「梵文」、「人文與科學通識」等領域。研究印順導師思想的論文有：（一）〈「緣起」與「緣所生法相」──印順導師對「瑜伽行派學要」的觀點〉（2000年，《印順思想佛學研討會論文集》）；（二）〈印順導師之部派佛教思想論(1)──三世有與現在有〉（2004年7月，《中華佛學學報》第17期）等。
在論文中引用印順導師思想的論著有：（一）〈鳩摩羅什所傳「數息觀」禪法之剖析〉（釋恆清主編：《佛教思想的傳承與發展──印順導師祝壽論集》，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4月）；（二）prati^tya-samut-pa^da and prati^tya-samutpanna dharma-laks!an!a: The Essence of Yoga^ca^ra Thought from the viewpoint of Venerable Yinshun（2000年6月，發表於荷蘭來登（Leiden）大學所舉辦「中國佛教之瑜伽行•唯識學研討會」）；（三）〈prati^tya-samutpa^da and pra^ti^tya-samutpanna dharma-laks!an!a:The Essence of Yoga^ca^ra Thought from the Viewpoint of Venerable Yinshun〉(2000年11月，《江島惠教紀念論文集》) ；（四）〈佛教之身心關係及其現代意義〉（《法鼓人文學報》第1期，2004年7月）；（五）〈禪宗「牧牛圖頌」的修行理念與實踐──從禪文化的觀點〉（《法鼓人文學報》第3期，2006年12月）；（六）〈西方淨土、人間淨土???????淨土〉（2007年11月23日，「人間淨土論壇」，日本東京武藏野大學）等
筆者案：有關惠敏法師相關研究運用印順導師論著之思想者，如〈禪宗「牧牛圖頌」的修行理念與實踐──從禪文化的觀點〉一文，主要引用《中國禪宗史》；〈佛教之身心關係及其現代意義〉一文，主要引用《佛法概論》、《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中觀論頌講記》等書。
筆者案：惠敏法師與厚觀法師之因緣，可參見惠敏法師為厚觀法師《深觀廣行的菩薩精神》一書所撰述之〈序〉。
四、筆者問：1999年藍吉富（1943–）編輯《臺灣佛教辭典》時，即提出「印順學派」，並分為「傳道（1941–）一系」、「宏印（1949–）一系」、「昭慧（1957–）一系」、「臺灣地區的其他弘揚者」與「海外的弘傳者」等。又於2008年〈印順學的形成與發展〉，判定「印順學派」比「印順宗派」一詞較為「印公的崇仰者」所接受。「成立學派的主要用意，當然是在弘揚或詮釋印順學的內涵，以供後世之佛子或佛學研究者取資。」對藍老師所提「印順學派」，法師有何看法？
法師答：一般來說，要形成一個學派，思想之質與量要達到一定程度，著作量要大，大家討論問題時會往那裏探討。或如六祖慧能（638–713），雖只有《壇經》，但其影響力很大。
印老在思想之質與量都很夠，有形成印順學派之歷史發展可能性。學派要有歷史的延續性，這是歷史的問題，印順學派是有可能的。欲分別學派與宗派，要先參考藍吉富所說「學派」與「宗派」的定義差異為何？如單從傳承來看，無法分別宗派與學派，例如：若是「宗派」是否需限定有剃度延續的傳承關係？
五、筆者問：藍吉富2003年〈臺灣佛教思想史上的後印順時代〉，將弘揚印順思想的人物和道場劃分為四：一是釋昭慧主導的弘誓弘法團體；二是釋傳道住持的妙心寺；三是釋宏印主導的學佛團體；四是福嚴精舍及慧日講堂等。未將釋證嚴（1937–）及其「慈濟功德會」列入討論，法師的看法如何？
法師答：學派有嚴格定義或寬鬆定義之別，界定某人或某道場是否屬於印順學派，我認為採取嚴格定義或寬鬆定義各有其考量，應該都有其意義與功能。
六、筆者問：法師在2005年《印順導師永懷集》中〈印順導師與世界佛教〉訪談記錄，提到：「在佛教的教育或研究，導師的著作，提供全面的發展空間，成為一種指標性、引導性的作用和貢獻。」（頁3）且道：「（我）出家以後，……首先面對的問題是：佛法浩瀚，如何找到方向？在偶然的機緣下，接觸到《成佛之道》，本來只想隨意閱覽，沒想到欲罷不能，一口氣看完。當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頁4）又說：「導師對我在融會貫通佛法方面（帶來）啟發。……可從導師的思想體系，找到自己的適當定位，不保守也不激進。……此外，導師對我的早期影響，是對中觀深入研究。……當然，導師也有關於瑜伽行派的書籍，也都是我在作研究時的基礎、指南。」（頁4）「我雖是修念佛淨土法門，但能夠接受導師的批判觀點，以作為提升念佛淨土法門的途徑。」（頁8）法師在2007年出版的《當牛頓遇到佛陀》書中〈我投考「中華佛學研究所」（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的因緣〉一文提到：「在佛教義理體系，……（從）印順導師著作中，受到良多啟發。」（頁159）又在該書〈太虛大師之「世界佛學院」計畫〉一文提到：「印順法師撰寫《阿含講要》（後來補寫，並改名為《佛法概論》）、《攝大乘論講記》、《唯識學探源》、《性空學探源》等，都是對佛教界影響深遠的經典之作。」（頁161）您如何看待印順導師思想在當代佛教與佛學發展之意義？
法師答：最近我參與「文建會」委託的「臺灣大百科全書專業出版計畫」中，有關佛教的「經典教義」方面主要請我執筆。為配合臺灣大百科全書專業出版計畫之定位：臺灣佛學知識的總整理，我選出十個條目代表臺灣佛教的經典教義，除了該條目基本的知識外，更注意臺灣特色的凸顯。我選出的十條條目分別是：「大藏經」、「華嚴經」、「法華三經」、「金剛經」、「淨土三經」、「南山律」、「大乘三系」、「修行次第」、「人間佛教」與「佛教生死學」等。
其中，「大乘三系」與「人間佛教」二個條目是以印順導師思想為核心而展開的。「大乘三系」，主要闡述印順導師對佛教大乘「經典教義」發展，以「性空唯名論」、「虛妄唯識論」、「真常唯心論」來分判，對臺灣佛教發展的影響，以及相關的論辯。「人間佛教」，在於說明相對於傳統的淨土思想，人間佛教或「人間淨土」則是誕生於二十世紀的新潮流。其代表人物有太虛大師（1889–1947）、印順導師、星雲法師（1927–）、聖嚴法師、證嚴法師等，其影響的區域則從臺灣擴及東南亞和中國大陸，也引起相當的論辯，以及開展成為臺灣佛教的主流思想之一。
其他，如「修行次第」的討論，不免也要提及印順導師《成佛之道》之修行次第。故，除論述早期臺灣佛教是延續漢傳佛教「圓頓」的特色，而末流有其空疏貧乏之弊外，相對於重視「修行次第」之南傳佛教與藏傳佛教，所產生許多的激盪與影響，如西藏宗喀巴大師（1357–1419），宗承印度的中觀與瑜伽之「共下士道」、「共中士道」、「上士道」，以及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提出所謂「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的修行體系等，都在論述範圍之內。
七、筆者問：若將法師歸入印順學派，您同意嗎？
法師答：（未作答，但輕輕微笑地點頭表達）。
八、結語
綜上可知，惠敏法師生長於臺灣文化古都臺南市，出身明星高中臺南一中，讀丙組，考進臺北醫學院研習藥學。大一暑假時皈依三寶，其後依止屬於念佛淨土法門的西蓮淨苑智諭法師出家，並因在聖嚴法師所主持佛學研究所的研讀的因緣，負笈日本東京大學，取得文學博士。榮歸之後，在佛教界與學術界嶄露頭角，迭獲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及法鼓山大道場之器重，委以重任，普遍受到緇素之尊禮。
惠敏法師與印順導師的因緣其實不少。1979年杪，他即開始閱讀印老《成佛之道》。印老是他在1983年至1984年間於文化大學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畢業論文的指導教授。惠敏法師為了研撰論文，數次南下臺中華雨精舍密集式請印老指正佛教思想問題。回國任教大學及佛研所，他也陸續帶領研究生向印老請益。可見二人的師生關係，非但是正式的，同時是密切的。無論是此次訪談明露、隱現的訊息，或是歷年來惠敏法師的相關著述，都說明了他對印順導師的尊敬與推崇。
依惠敏法師的觀點，印順導師思想的質與量，均已達到一定程度；印老的有關著作與見解的社會影響力很大，已有形成印順學派之發展態勢。在他看來，學派要有歷史的延續性，就此而言，印順學派之成立是可能的。本次訪談，惠敏法師也表明他在法鼓佛教學院所開授「印度佛教史」，便以印老著作《印度佛教思想史》為教科書，而講經弘法時，也曾採用印老書為底本（例如：《雜阿含經論會編》）。他甚至認可自己願為印順學派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