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馬仔──談臺灣的隱性文化

陳玉峰

    春節前,2011年1月31日,昭慧法師、性廣法師來臺中探望我,她們隨手捎來一罐糖,裏面一包「金光豆」(花生外裹一層糖衣,有白及粉紅兩顏色)、一包花生飴(很像新港飴,差別在於主材料新港飴用麵粉,前者使用太白粉),是某政治人物送給昭慧法師,而她轉送給我。

    該花生飴在日治時代的名稱叫「北港飴」,是清代以降拜神的糖果。有意思的是這包糖的塑膠袋上的圖案,正是我故鄉北港媽祖廟,每年農曆3月19、20日,媽祖遶境遊行隊伍中,以銅鑼聲預告信徒媽祖聖駕(神轎)即將到來的「報馬仔」。

    我說「有意思的是」報馬仔的圖案,它解說了全身裝扮飾物的象徵意義如下。

    扮演報馬仔的人身穿唐衫褲,頭戴「紅纓帽」,象徵「嚴守崗位、認清本分」;戴「眼鏡」,意即「明辨是非」、「辨忠奸」;他得留有八字型的「燕尾鬚」(上唇的鬍子),代表「言而有信」、「不妄語」;左肩扛著一根長扁擔,左手抓住前端以固定,前端下繫一「銅鑼」,河洛話諧音「重勞」,代表「勞心勞力」、「勞苦挑重擔」;左腳褲管摺起,腳ㄚ穿破襪,小腿下前方貼著三塊狗皮藥膏,「蓋住傷疤」,象徵著最最隱晦不明的某種事件、東西,是謂「天知、地知、我知」。

    報馬仔肩上右後方的扁擔端,上綁著一把「長傘」,意在勸世人「長善」、「永遠做好事」;下繫一把韭菜、一隻豬腳及一個錫做的酒壺。「韭菜」代表「長長久久」,「豬腳」意即「知足」,「錫製酒壺」象徵要人「惜福」;右手拿著敲鑼棒,這是報馬仔的工作或任務,告知世人媽祖來了;腰間繫了一根「旱菸管」及一個「菸草袋」,前者代表「感恩」;後者意為「代代相傳」;而右足打赤腳,象徵「腳踏實地」。

    容或各家解釋會有小差異,但基本的含意殆如上。

    這些以物體寓意的手法包括:諧音聯想(北京話「燕尾鬚」三個字推演為四個字的「言而有信」;河洛話「銅鑼」諧音「重勞」;北京話直接的諧音如「錫壺」即「惜福」;減字諧音「韭菜」只取「韭」即「久」(河洛話、北京話都一樣);河洛話音字合併諧音如「豬腳」等於「知足」)、諧音加推理或不相關的臆測(例如「旱菸管」的「菸」諧音「恩」,還得推想成感恩;「菸草袋」只取「袋」等於「代」,再推成「代代相傳」,等等)、純象徵(例如「紅纓帽」)、會意(例如戴「眼鏡」看得清楚;打赤腳之腳踏實地等)、隱寓(即狗皮藥膏貼在傷疤之上,不知真假、不明所以,難以推論或聯想),等等。

    如上解釋似乎可推知,這是從明末、清代、日治到國府時代,至少2、3百年時空的雜揉體,而非只限於某短段時間形成的傳統或習慣,雖然上述造形、寓意,據傳乃1956年所創造。

    奇怪的是,上述象徵採用了諧音、寓意、假借等等手法,今人無從想像或體會,甚至於質疑幹嘛不直接寫字、講明就好了?何其嚕嗦地打啞謎?而且,最神祕的,是那3塊狗皮膏藥!

    借這個例子,我想說明的是臺灣的隱性(形)文化,一個最普遍存在的現象,卻似無人查知,或說絕大部分的人以反常為習常、正常。然而,這部分若未能明辨、洞悉,則臺灣歷史、文化的詮釋,恆滯留於文筆奴所建構的黑洞;主體自覺很難開發或創建;無論臺灣制度、形式、表象如何自由,我們的心靈永遠未曾真正的解放;人性始終部分被扭曲、被禁錮;完整的本質無法發揮;靈性永遠被殖民;宗教的體悟、感悟,乃至菩薩道的徹底實踐,也可能存有若干陰影,遑論最最曲折離奇、模糊隱晦的臺灣宗教、信仰史,而臺灣文化的精髓、本質也無法明楬於世。

    我必須先強調,這裏不是在談真理、是非對錯,而只講現象,只談臺灣歷史共業的浮光掠影。

    臺灣華人史上,最早期即無政府主義,然後進入歐荷38年、明鄭22年、清朝212年、日治50年、國府56年、民進黨8年、國府再執政3年,依個人見解,以權宜劃分,將1987年7月15日解嚴,當成民主與專制的分水嶺,則可以說,1987年之前至1622年期間,正是形塑這套臺灣「隱性文化」的外力操作期,乃至成形暨蛻變。

    我所謂「隱性(形)文化」先簡述如下。

    首先,它起源於任何專制強權支配下,被支配者所生活出來的,有別於強權主流的地下文化。如果此一地下文化,經由支配者予以經營、改造,特別是宗教、信仰、價值系統、生活型等等,且形成納入支配者相對的顯性文化之中,即形成該社會的某種特定階層的文化,而該「隱性文化」消失。

    全球最成功、最根深蒂固,歷經3千多年來仍然屹立不搖的例子,即印度達羅毗荼人等等原住民族,被雅利安人轉變成首陀羅(Sudra,不潔、賤役的階級)、吠舍(Vaisaya,普羅農、工、商階級)等階級,他們已經失掉原文化的主體性,且原宗教、信仰的菁華,例如業(Karma)、輪迴思想(Samsara)等,已被巧妙地融匯於婆羅門教(乃至於後來的佛教、印度教)的「解脫論」之中,在屬靈、不可思議的原主體性已經消失,也脫離了我所謂的「隱性文化」。

    相反的例子如蒙古人征服中國之後,被統治的漢人原文化不但沒有被消化成階級等,反而吃掉了蒙古統治者的主體文化。

    因此,「隱性文化」的第二個特徵在於主體性、靈性的本質或元素並未消失,只是轉變為地下化、模糊化,甚或無意識化,但其至高的價值依歸或主體,依然健在且代代傳承,而且,必須寄託在特定的象徵之上。

    「隱性文化」的第三個特徵即特定象徵的「應現」或存在,其通常存在於宗教或某種信仰之上。以臺灣而言,大抵是「反異族的民族情結」所「應化」、「應現」出的「媽祖信仰」、「王爺信仰」或「禪宗信仰」(李岳勳,1972)。「媽祖信仰」原本是中國「反元復宋」所創造出來的神話,隨著閩南人士來臺而轉移,且主要因清朝的操弄,「媽祖信仰」還分化成反政府與尊政府的兩大派;部分「王爺信仰」則是「反清復明」的象徵。無論「媽祖」或「王爺」,本質上皆是「禪宗信仰」。

    基本上臺灣的隱性文化最主要係由明鄭敗亡的反清所產生,因而全臺民間信仰的廟宇,以王爺廟的數量居冠。

    然而,這些臺灣宗教史上最隱晦的象徵,依我所知,似乎只有李岳勳先生獨具慧眼而予以拆穿,目前為止,我尚未見過類似的見解,這部分以後再予解析,在此,我只是要點出歷來主流或顯性文化中,多如牛毛的一味怪罪臺灣人是逋逃藪、好動亂、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十年一大亂等等,其實只是就外來政權統治者的角度的苛責,背後,實乃明鄭系統潛伏下來的隱性文化使然。
到了日治時代,日本文化一來禪風甚強;二來從割讓以降,日人即視臺灣為永久佔據地或領土;三則日本的自然文化深入土地、基層,我認為臺灣若讓日本繼續統治到21世紀,則隱性文化也會消失。

    綜合言之,臺灣的隱性文化之所以長存,正因為外來政權更替頻繁之所致。

    臺灣的隱性文化是在國府治臺之後,228事變、白色恐怖等等,再度將其激化、突顯而出。也就是在被移民、被殖民、被奴役、被區隔、被鄙視之下,綿延、蛻變了將近4個世紀。

    作為隱性文化的第四個特徵在於自身歷史、文化的解釋權,從來操弄在外來政權手中。

    個人在青、少年時代一直存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困惑,也就是在我們鄉鎮的生活中,廣大普羅的人、事、時、地、物、言語等內容,與我所受教育的內涵,似乎存有莫名的落差,當時我沒有什麼國家的觀念,也不懂什麼統治與被統治,或一切政治相關的思惟,然而,就像所謂的「詭浪」,大海上如果海底是均勻的,則海浪波動的傳導是規律的;海底如果有深溝、山巒,則在其後,浪因加成效應,而猛然出現瘋狂巨浪。只要基底存有大落差,表象的大動盪隨時有可能突發猛暴。(可以思考一下,為什麼超過一甲子的228,到了2011年還是得走上街頭!)

    1980年代,我將臺灣社會長期給予我的感受,依據生物遺傳學的顯性與隱性基因,對偶成一個人的遺傳特徵,代表臺灣人實質上受到兩股文化力量的牽扯。當時,我所謂的顯性文化即主流文化,也就是統治強權所賦予或認定的文化內容,它決定了生計、生活、社會結構、整個體制或文化現象的內涵或形式,我個人從小到大讀書、做事、思考方式、價值觀等等,都被它所規範。然而,在此過程中,在鄉野民間,存在著另類被主流所排斥的、被鄙視的,所謂很土的、沒知識的、迷信或無知的、保守或守舊的、不知變通的、落伍的、貧窮的、社會底層或邊緣的,歷來最欠缺文字記錄的,幾乎見不得檯面的,販夫走卒的生活型等等,我將之稱為隱性文化。它斷斷續續、若隱若現的,恆存在於我生活的周遭,且多半都是可憐的、低賤的、流離失所的人們所扮演,他們幾乎是自生自滅,像極了我在2008年前往印度所見的,沒有戶籍、到處流浪,如同野生動物的流民。

    當年,我不瞭解從上階層到下階層,都存在著龐大的隱性文化。事實上,上述的流民文化,其實很大的一部分是社會福利、國家富裕之後就能解決的,並非我現在指稱的隱性文化。

    1990年代暨前後,我由環境(特別是森林)運動、生態調查的在地經驗及體悟,從而界定臺灣原住民的土地倫理:一群特定人群,生活於特定地區,經由該地環境的制約,歷經代代之間摸索出來且傳承下來的生活型,既有利於集體的繁衍,亦有助於立地的健全穩定,這些生活型(例如布農的火耕文化、排灣及魯凱的大小鬼湖祖靈崇拜與禁忌等等),包括從禁忌與環境災難的相關,乃至死後靈魂依歸的場所(聖山、聖湖等),或說,從生計、謀生方式的智慧、禁忌與祖靈圖騰之與在地環境的關係,產生該人種的行為約束、該然與不該然的社群規範或價值觀,是謂其土地倫理。

    原住民原文化殆屬於自然人,最接近自然生態體系的運作,其原始農業亦多依賴土地、自然的調整與復育。而華人屬於農業文化,其以中國溫帶、亞熱帶的平原經驗,改造臺灣的亞熱帶平原及山地生態系,而形成農、工文明。若予以穩定的政治主體,仍有機會產生在地化的整套土地倫理(例如臺灣工業革命之後,農業文化變成臺灣生態保育的人文背景,即令距離瞭解自然的精髓尚甚遙遠),何況20世紀之前,臺灣的農業文化之中,必然存有許多今人尚未釐析出的土地倫理的實質內涵,包括現今所謂的有機農業等。

    日本據臺之後乃至整個20世紀的臺灣,十餘年前我將之歸納為:

    「百年來臺灣土地及自然資源的生產利用等,從來不是為了島上生民及生界的永續發展,而是取決於政治政策、島國外貿取向,以及短暫近利的心態;20世紀前半葉,以『農業臺灣、工業日本』及『南進基地』為圭臬;20世紀下半葉,以『農林培養工商』、視臺灣為『反攻跳板』為圖騰,或說犧牲臺灣、成就外來政權的臺灣境外目的為原則,對臺灣進行洗劫性、耗竭性的開發與剝削,更且,以中國大陸平原及溫帶生態系的經營方式,不問臺灣本質與本體特性及危機,強硬施加在國土危脆的高山生態系,加上20世紀工技主義(現代神權)、工程至上的迷信,完全否定250萬年來臺灣島演化出的和諧、穩定與秩序。」

    換句話說,百年外來政權徹底否定臺灣生界史、生民移民史、生界主體性、土地倫理與自然文化,視臺灣原生生物為寇讎,欲全面剷除而後快。自然生界、生物實乃隱性文化的最底層或基層,自然生態系所遭受的境遇,正反映統治者對斯土斯民的態度、水準與暴虐程度。

    20世紀臺灣兩大政權,前者以其自然文化本源自高山島,雖然仍以強權、軍國主義方式對待臺灣生靈,但在土地倫理、住民文化面向,尚可謂可圈可點,更且,遠在1930年代即進行國土保育、國家公園、保安林、自然遺產等等規劃與實踐,對臺灣住民的隱性文化之普查(例如臺灣慣習記事)、承認與改良,早在1900年代即已大肆展開。由事實與文獻追溯,我認為若非大東亞戰爭,而日本繼續統治,則臺灣現今的隱性文化殆已完全融入顯性文化矣!

    也就是說,我對臺灣隱性文化的認知,先是生活中臺灣人民受壓迫、受歧視的察覺,但實質的體會、深度內涵的感受,乃從臺灣山林自然生態系的境遇而產生,因而投入森林運動、環境運動,也匯合至民主胎動的政治等參與。

    1990年代數度投入助選等經驗,教我接觸基層臺民的隱性文化,且在1996年賀伯災變以降,自然生界、常民文化與政治弱勢等幽微互動,在我心中已渾然一體,但我深切瞭解,由於臺灣常民長期被奴役,恆常處於貧窮文化、唯用主義的生死邊緣,難以苛責其欠缺自然情操,乃至對文化的活水源頭,或本土根源的山林土地自然生界以靈銜接,也因此,我投入自然教育,從體制內外作「隔代改造」的教育工作,試圖在臺灣過往的農業文化中注入自然基因。

    隨著時代變遷,山林、保育運動與教育成功了大半,但在價值觀、文化底層、知識方面仍未能真正深入核心,或說成效相當有限,部分原因乃在於我一直處於隱性文化的行伍之中,一生從未進入社會強權的主流行列。當然,各式各樣的因果龐雜非常,不能掛一漏萬。

    2006年之前,我全然在一貫的運動與教育中執著。2007年緣以一系列人事紛擾,以及對自己一生作為的內在總反省,慚愧之餘,終結掉所有有形的「成果」,辭離教職,全心自我檢討,並投入宗教文化的學習。

    直到2010年底,我因研究高雄興隆淨寺沿革史,因緣際會之下,對原本陌生的臺灣宗教區塊的隱性文化,終於打開部分天窗,瞭解、體悟臺灣宗教史上的極度扭曲、地下政治的鬥爭、矛盾與衝突、隱晦或撲朔迷離。

    解嚴前後,臺灣政、經、社會、文化弱勢一波波運動,或所謂反抗精神與民主追求,締造了短暫的所謂本土政權8年,可以說是之前56年隱性文化的總反撲,不料,旋又敗在短視者或宿命性的悲劇。這8年間以迄於今,隱性文化透過選票壓力,以表象之姿,漸次修成膚面的「正果」,且經由數年「很臺」的蛻變過程,在半推半就、不得不然的尷尬、五味雜陳的曖昧中,被「濟俗為治」的政治手腕所同化,也有部分,在特定利益集團或文筆奴的包裝下,粉墨登場。

    然而,貨真價實、真真正正的隱性文化意識、信仰、屬靈的菁華,仍然沈睡或被蒙蔽,再度被模糊或扭曲,畢竟成也臺灣人、敗也臺灣人,亡臺在臺,我就親見一批批文筆奴、政客的臺灣人,如何踐踏臺灣魂,而完遂自己的私慾與名利。如此敘述並非代表狹隘的臺灣中心主義,恰好相反,我可以接納,或倡議全球、整體生界的公義國度,更不用說任何有助於臺灣生靈的政體,但我堅信,一個沒有格調,牆頭草的私慾執著者,不可能為世代做出正面的貢獻。我確信,臺灣人若不能打通4百年來,從自然、土地、生界,到信仰、文化、價值的主體與靈性啟發的完整銜接或貫通,終究只能在浮面反抗、平息、被奴役與再反抗的輪迴中,上下隨波逐流,也難以為人類、地球做出有意義且長遠的付出與提攜。

    今後更應將歷來的隱性文化的迷霧戳破,彰顯在臺華人屬靈信仰的傳統、傳承與開創,賦予全方位心智、信仰文化健全的場域與選擇的自由。

    要言之,來自中國、美國、西方資本主義、東方腐敗的文化枷鎖,必須解放掉其魔咒,還給這代臺灣人走向世界未來該盡的天責與尊嚴。

    因此,臺灣民間信仰所代表的隱性文化之大宗,也就是從宋、元、明、清鼎革,反異族民族情結的知識或異議分子,他們在宋滅元興之迫害中國禪宗史上,禪師創造的神話故事媽祖林默娘信仰中,找到寄託與寓意,更直接在明末相繼死亡的五王中,創造出臺灣的王爺信仰,形成臺灣在清代212年統治下,前仆後繼的革命,但卻始終未能成功,很大的成因乃在於清代姚啟聖、施琅等官僚,祭起媽祖信仰的大纛,試圖以臺制臺,瓦解反清復明的民族革命,導致臺灣的媽祖信仰大分為兩派,一為反清、一為崇清的暗勢力較勁。

    反清的一派上承禪宗思想,特別是居士禪信仰,在動輒誅連九族的屠殺中委曲求活,且迫於必須地下化,由是流竄民間、草莽鄉野,寄居神仙故事、鬼怪誌異、口傳歌謠、戲劇走唱、俚語教化、順口溜、諳語……,特別是在宗教信仰中,取得價值觀、宗旨之教化的綿延不絕,而只能依隱喻、象徵、比擬、聯想、諧音……等技巧,掩飾其意識型態的表現。此一傳承,也蔚為臺灣民間或人文隱性文化之大宗,但因形勢比人強,且傳遞的歧異多變,時日一久,難免變質、變型而混淆、稀釋或大相逕庭,而在統治強權利益的誘惑、分化下,日益混亂而莫衷一是,原始象徵意義或蕩然不存,即以本文開頭舉例之「報馬仔」,在白色恐怖時代竟然變成「專門打小報告陷害人的人」,寧無悲哀!

    而臺灣人許多祖先崇拜、民俗禮儀等等文化象徵,也日益萎縮而徒留形式,更隨時代變遷而面目全非。最最嚴重者,臺灣歷代先民血淚屍骨代價換來的人格尊嚴、屬靈遺產,恆處於被糟踏的悲劇。1980年代原住民還能反污名化,4百年在臺華人文化被污名化卻渾不自知,這才是臺灣人最大的悲哀!

    2010年底以降,個人萌生重新詮釋從土地自然到宗教文化的全面貫串,一方面彌補過往的不明究理,深受統治主流強權的扭曲之後,對臺灣文化的誤解與批判;二方面以個人背景的因緣,恰好是從一切文化根源處的土地、自然生界出發,足以以臺灣生界原型的大寬容,接納各種異文化,並協助其脫離其原鄉的偏見,又能保留優良的文化傳統,從而銜接在地化、生態化及文化成種化;三則從生物到人文哲學,從唯物到屬靈境界,皆得兼容並蓄,而且,深切瞭解這套文化涵養期,以童騃的印痕期為最佳,可以進行教育培育的百年大計,設計相對完善的傳承機制或教材等等。

    現今的臺灣社會不但百無禁忌,直是無法無天,諸多優良傳統的規範、價值觀等,從戒嚴到解嚴,從解嚴到解放,從解放到解體,臺灣人如今沒有典範,只有短命的偶像,牛鬼蛇神、蟲蠅蚊蚋,全球萬端文化的膚面,盡在萬家爭鳴,像極了臺灣的開天闢地,而歷來的隱性文化既失去宗旨,只成雜碎文化的屍骨,卻不復有人發掘,則我等不做研發尚待何人?!

    綜上,我歸納臺灣歷來的隱性文化,在人文面向的最大特徵即在於媽祖文化、觀音信仰及王爺奉祭。可悲的是,現代化過程中及外來強權顯性文化的操控下,臺灣人的宗教被貶抑為「民間信仰」、「雜神崇拜」而不登大雅之堂。我要在此鄭重宣稱,臺灣人的宗教就是以禪宗為本質,以媽祖、觀音、王爺為主神的三位一體的禪神教,而當今的慈濟宗不僅代表佛教在臺灣本土化的里程碑,證嚴法師即當今媽祖、觀音佛祖的象徵,更是臺灣四百年華人史上無政府主義、隱性文化修成正果的一代宗師。

    可惜的是,慈濟宗本身似乎仍以隱性文化的方式在運作,其主體、中心繫乎一人宗主,而一些有識之士引以為隱憂,但在此不擬申述,待因緣成熟再作陳述。

    在臺華人史久浸隱性文化而不自覺,而李前總統抨擊為:「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因而一直在鼓吹「脫古改新」,要臺灣人回答:「我是誰?」、「主體性如何建立?」。2010年2月23日我二度訪問他,許多認知、見解我與李前輩雷同,但諸多實踐途徑等,因緣亦未成熟,在此不擬寫出訪談內容。我知道李先生很清楚臺灣的隱性文化,但在自然文化及臺灣宗教部分,他未必洞燭。
    總之,本文只藉報馬仔為引,說明臺灣人長期處於被統治的工奴、文筆奴等,而異議分子透過隱寓、象徵諸手法,創造神話、迷信、幫會……,寓意於地下,傳承綿延臺灣精神於不墜。而報馬仔最富想像空間者,即左腳上貼著三塊狗皮膏藥的「傷疤」,表面上說是「天知、地知、我知」,其實際真相如何,象徵什麼,誠乃最有趣的歷史啞謎之一。

    臺灣人的隱性文化的影響無遠弗屆,但禍福相倚,正反弔詭。以二分法區分其優缺點如下。

    優點如:1.開拓全方位可能性的思惟,不限於理性,更可通達直觀、妄想,免除特定思想偏見或主義的束縛;2.超越語言、文字界限,深富宗教、屬靈層次的開創空間;3.刻意安排,可成為特定文化密碼傳遞,適合逆境下的傳承;4.可讓任何階層、高歧異族群各自解讀,兼容並蓄而臻藝術境界,等等。

    缺點如:1.深富創造性模糊,莫衷一是,造成散砂一盤;2.理性思惟很難深化,人民共識難以成形;3.容易滋長迷信、謠言,製造更多誤解與誤會;4.格局、心胸、遠見不易產生。

    無論如何,隱性文化是無可奈何之下的產物,是弱勢或被壓迫者的語言或密碼,是不健康或被扭曲的主體意識與信仰,今後有待從中找出臺灣傳統的真性情、真精神,從而開創21世紀臺灣新文化。

    最後,仍須強調臺灣隱性文化的另項特徵,也就是它們大部分由知識分子所創造,卻流行於不自覺的販夫走卒,換句話說,實踐、信仰者根本不明所以然。這正是四百年來,臺灣迄今任何反抗強權的革命都無法成功的主因之一。臺灣人目前為止,充其量敢說「為我而戰」,至於「為何而戰」的終極屬靈依據,恐怕尚待幾代人好好耕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