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傳道法師探病側記

      ──與簡宗修教授的一段緣

邱敏捷

 

    這幾天心情有些沉重,簡宗修老師生病了,病得很重,是起不來了。

    老師趁著還清醒的時候,交待了幾件事,其中一件事是希望把他的書捐給妙心寺,也希望供養法師並請託師父幫忙作佛事。至於作什麼佛事,他自己並沒有概念,電話中還問著我,我說:「老師!就是頭七,至四十九天之類的事。」他的語氣如同平日,也沒有特別哀傷或感慨。

    兩個月沒見面,我不知道一切變化得這麼快。

    老師任教於中山大學中文系,1987年當我就讀於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時,為了研究佛學,特別懇請老師擔任碩士論文指導教授。老師是個真性情的人,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老師熱心的指導下,我完成了《袁宏道的佛教思想》研究。

    經過這麼多年,偶而有機會回中山大學時,總會跟老師見面談天。

    這學期我休假研究,跟老師互動較為頻繁,對老師的瞭解也更深入。我們到過「寬心園」用素齋,天南地北無話不說,尤其是老師分享他所擅長的唐代禪宗相關碑文之研究,非常精彩;跟先生黃文樹帶著老師到「采青窯」參觀陶器創作,並留下來吃飯、泡茶;老師也請我與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越建東老師到佛光山「南屏別院」用餐,順道參訪「慈濟高雄靜思堂」。

    4 月12日晚上又與老師在中山大學逸仙館,聆聽一行禪師的演講。

    當時,老師因為牙齒掉了好幾顆,咀嚼不易,影響食物攝取,以致營養失調,日漸消瘦,但看不出有什麼毛病。

    六月初還跟老師通過電話,然實在不知道他生病了。

    老師因癌末住院的事情來得很突然,師父特別撥空從臺南妙心寺到高雄醫學院附設醫院來探望他。

    每次遇到這種事,師父就是我請益與諮詢的長輩。畢竟,面對生死,大家總是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幫助病人度過這個難關。

    作為一位宗教師,師父總是體貼地、如實地扮演這樣的角色,探視病人,給予開導,給予安心,展現佛法的慈悲與智慧。

    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在成大醫院住院時,師父就近去探望他。我人到醫院時,師父已經比我早到了。

    過了近三年,父親舊病復發,還沒到醫院前,師父就跟我到家裏問候他,幫父親按摩雙腳,並建議嘗試「尿療法」,也許保不住這條命,然可以走得安詳。

    最後,父親安詳地、清明地離開人世。

    公公住進嘉義大林慈濟醫院「安寧病房」時,師父也前往探視。病榻前的一席話,讓沒有信佛的公公對病痛釋懷,看淡生死。在離世前,選擇把骨灰安厝於妙心寺。

    這些都已是陳年往事,失去親人的痛楚與哀思,好似隨風飄逝,漸漸淡化,但是死亡這件事,並沒有結束,永遠是個進行式。

    當年,師父跟父親與公公溝通了什麼,我已不復記憶。

    這一次隨師父探望老師,似乎又重現過去這些林林總總的影像。

    老師的二弟說:



         6月2日檢查結果出來了,他發 現自己身體已經不行,然而他還是堅持上到6 月17日星期五晚上最後一堂課;講課聲音微弱了,他用麥克風完成這學期的課程。隔天星期六,已經坐不住了,躺在車上到臺南安養院見母親最後一面,星期天下午才住進醫院。



    老師為了完成自己職責,放下自己的病苦。這種始終如一的敬業精神,值得我們敬仰與學習。

    老師消瘦的身軀、清啜的臉龐,再加上變黃的膚色,以及逐漸凹陷的眼圈,似乎是癌末病患的寫照。

    二十年前父親生病時,也是這個模樣,令人既不忍又不捨。

    然,病魔的摧殘總是無情,我們又能奈何!佛教所謂的身苦,也莫此為甚。

    病床上的他還算清醒,但已沒有多少力氣,簽署「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放棄急救同意書)的字蹟,已扭曲難識。可以想見,已沒多少體力了。平日喜歡自由自在的他,堅持有尊嚴地走,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學佛的人學習。

    老師沒有抱怨,只是一時亂了方寸,不知該如何安頓自己。然,這一口氣,還能維持多久!師父說:



       業還沒盡,要走也不容易;業盡了,想留也留不住。



    這是佛教的業報觀,萬般都是業,隨業而來,也隨業而去。

    師父牽著他的手,慈祥地與老師交談,又摸摸他的肚子,提到「尿療」對癌症的效用。為了增加他的食慾,師父還建議清理口腔舌頭上的「舌苔」,含一小片的「檸檬」在嘴裏,可以刺激味蕾,增進胃口。

    隨在師父身旁的龔顯宗教授與杏熏也感受到老師的病苦。老師時而閉目養神,時而張開眼睛,專注地聆聽,一語不發,表情始終如一。我們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功課。

    一生喜愛佛教,信仰佛法,教授佛學的他,對佛教充滿理想,現在更是他練功的時候。

    病況一天不如一天,從完全清醒到昏迷中短暫的清醒,這只不過短短三天的事。病者的痛苦我們可以感同身受,但是無法替代,只能從旁提醒:



       不要被身體的苦給困住了,把心安住於佛菩薩的光明之中,憶想著過去做過的美好的事情,憧憬未來理想的世界,兜率天也好,西方極樂世界也可。放下身苦,心自然不苦。



    第四天(6 月23日),師父、得圓法師與玉秀師姐又來探視。師父在耳邊輕輕地對老師說:



       這個時候,正是練功提起「正念」的時候。提起正念,放下一分對身體的執著,就能放下一分的身苦;放下五分對身體的執著,就能放下五分的病苦;完全放下,就完全沒有痛苦。這個身體已經不堪使用了,就換個身體。可以念彌勒佛,往兜率天,與玄奘、道安等賢聖同在,再到人間來化育眾生。



    師父輕輕道來,老師點了頭,領受得師父的意思。

    所謂提起「正念」是,正觀一切法是無常的、是苦的、是無我的;諸法本無自性,法爾自然,沒有一個不變的我、可主宰的我。沒有這個我了,何來身苦與心苦,自自然然地放下一切,歸於自在而平靜。

    我們知道老師做到了,他比較安靜,不再因為病痛而躁動,心漸漸緩和下來。老師實在是性情中人,有赤子之心,既天真又隨性,平時作風就頗為灑脫。

    前來探望老師的同學們,受到老師授業精神的感動,雖然難於接受這個事實,也個個輕輕地在老師耳邊話別:

 
       希望老師保重身體,我們會把老師的教導發揚光大,並效法老師這種始終如一的精神。



    已陷入昏迷的老師聽了這些話,內心有些激動,心跳加快,然後才又慢慢平息下來。

    6 月25日,前往探視的同學們也不少。印象較深刻的是,或服兵役中特地從澎湖搭船回來見老師一面的,或清晨四點從臺北搭客運下來的。他們有的畢業六、七年了,仍不忘過去老師的教導、與老師共處的美好時光,雖然老師寡言,僅是默默地付出,然學生出了社會,更能感受到過去他種種的真誠教誨。

    今天(6 月26日)老師安詳地走了,沒有因為肝癌末期痛苦萬分,而血管迸裂或上吐下瀉。如同師父所開示的:「完全放下,完全沒有痛苦。」他真的那麼清明、安詳且灑脫地走了!

    師父與圓祥法師、圓昇法師、得圓法師、小貞、阿滿等人,隨緣來送行,幫老師誦念〈大悲咒〉、《心經》與〈往生咒〉,希望老師隨願再來。

    師父總是盡力與人結善緣,人家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去;總希望以佛教的「正法」跟大家結善緣。

    醫院,有病患,醫生,護士,以及來來往往的家屬與訪客。這個看似沒有多少喜悅的地方,總讓我們更認識生命,更了解真相,也更懂得體貼、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

    師父二十多年前陪伴我到醫院探望父親,直到現在七十歲了,還經常穿梭於其中,說法給有緣人聽,總希望在我們這一生最後的時刻,還能把握住「佛法」,如禪師一樣,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視死亡如遠行,安然地來,自然地去;如佛菩薩一樣,生生世世發菩提心,乘願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