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正覺燈，道般若門

――懷念永遠的「大師兄」

玄奘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　釋昭慧

　　103年12月30日早晨，我發現手機裡有兩則邱敏捷教授的「未接來電」，回電時她已關機。心裡好生納悶——若非特殊事緣，她實在不可能這麼早打電話來。不久，弘誓學生來電報知：傳道法師已於凌晨辭世。
　　震驚與哀慟心緒頓湧心頭，立即致電給刻在南投高峰靜修的性廣法師，告知：下午將在玄大的一級主管會報，作社科院碩士班招生規畫的簡報，請她先行帶領學眾南下祭弔。性廣法師本待北上苗栗淨覺院（翌日起主持佛七），這時也立即改變行程，直奔台南，與學眾於高鐵站會合，到妙心寺向法師靈前上香默禱。
　　下午三時許，社科院簡報完畢後，我向校長告假而提前離席，與悟殷、智音、法航三師驅車南下。至妙心寺時，已近晚間八時。暗夜中的妙心寺寧靜如昔，共修會眾的梵音悠揚，一切如常，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靈堂裡播放著釋迦佛號，那是許常惠先生為慈濟作曲的神來之筆，印順導師追思大典正是使用這種旋律。
　　靈前上香已迄，在客堂坐定，傳道法師弟子圓祥師父告知，法師生前即已交代，未來辭世之時，後事一切從簡，不發訃告，不行傳供，舍利植葬完事。因此妙心寺上下雖因法師猝然離去而甚感哀慟，生活步調卻「一切如常」，靈堂前甚至沒有一群群佛友接力助念的熟悉場景——這就是我們熟悉的傳道法師，凡事簡單俐落，後事也不例外。
　　心裡懸念的是：法師辭世為何如此突然？祥師父告知：昨（29）日下午，法師感到身體不適，遂至成大醫院檢查。在等待檢驗結果時，法師倚坐床上，與隨侍的師父、居士暢談佛法，待到稍感不適，臥下來五秒鐘，便安詳示寂。我不禁暗自讚歎——就如同他生前豪邁灑落的身影一般，人生的最後一程，他依然毫不拖沓，走得如此自在！
　　傳道法師出身寒門，幼年失學。他那質樸、率真、慈悲、堅毅的黝黑臉龐，正是典型「下港人」的縮影。
　　法師青年時期即親近開證、懺雲二位長老，接觸念佛法門。23歲時依開證上人披剃。25歲于臺北臨濟寺受具足戒，前後于白聖長老所創設的戒光佛學院、中國佛教研究院研修佛學。但他並不侷限於師承、門戶，對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甚為契應。畢生以弘揚「人間佛教」、實踐「人菩薩行」為職志，成為弘「印」法將中的擎天大柱，也是我們心目中永遠的「大師兄」。
　　回顧法師的一生，32歲即銜剃度恩師之命，南下擔任妙心寺副住持，此後即以該寺為據點，大力推動正信佛教，並陸續創辦妙心幼稚園、慈恩婦女會與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51歲正式陞座，擔任妙心寺第四任住持。四十年來在地耕耘，妙心寺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點點滴滴都有法師的心血澆灌與理念堅持，即連庭園石板，也為了貫徹環保理念，而採用透氣、透水的施工法。
　　法師致力於佛法教育，畢生以正法廣結善緣。他深知向下紮根的重要，因此積極輔導青年學佛，並創辦幼稚園以長養幼兒善根。他在各佛學院、道場、講堂、社會大學乃至監獄廣開法筵，弘法足跡遍及馬來西亞與美加等地，他的演講生動活潑，善將佛法正見與生活、時事巧妙結合，作深入淺出的闡述，因此廣受各地佛友之愛戴。
　　民國73年，法師時年43歲，毅然承擔起《中華佛教百科全書》的編務，因此成立「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做為編輯百科的機構；又相繼成立「佛學資料中心」，以蒐集各方資料，支援百科全書之編纂。他以非凡的遠見，承擔起這項既冷門又耗資，但卻助益千秋萬世的重大志業。雖然沒有資源，但法師以他的願力、勇敢與魄力，傾力支持藍吉富教授所領導的編輯團隊，完成了共計十冊的《中華佛教百科全書》（十六開本）。這部工具書是古今佛教義理、學派、宗門、史地、人物、文化、規制的龐大類集，規模無可取代。至今佛教界與學術界依然深受其惠。而佛學資料中心也已蒐集了各類佛學及文史哲相關文獻約三萬餘冊的資料，為各界研究佛學之士，提供了重要的圖書資源。
　　佛教學術與文化，這是至重要且又極冷門的工作，法師於佛教文化工作投入甚深，對佛教學術的推動，也是不遺餘力。除了著書立說與編輯部類龐大的工具書之外，他還編印期刊、專書，策畫影音紀錄，並隨緣蒐藏佛教與臺灣早期與日治時期的文書，為國家保存著珍貴史料。這點點滴滴的文化建設，可謂嘔心瀝血，嘉惠後學甚鉅。
　　法師有高超的文化素養與書畫鑑賞力，甚為禮遇書畫或寫作成就卓越的藝文大家，這些藝文大家也敬重法師並視為知己。另一方面，他相當珍惜人才，以雪中送炭的精神，悉心呵護落難書生，讓他們在妙心講壇發揮理想。猶記得四年前，佛教弘誓學院為慶祝法師七秩壽誕，特舉行盛大的學術研討會，並且集成祝壽文集《法喜與悲願》一書。當其時，各界善士與學友，雲集無諍講堂，文會祝壽特刊，可謂漪歟盛哉！國史館也由侯坤宏教授主持訪談，出版了《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傳道法師訪談錄》。本次法師遽爾辭世，藍老師與我具名邀請法師的生平善友撰文，擬於《弘誓雙月刊》推出紀念專輯，並出版紀念文集。從圓真師父所開列的各界名單，到編輯部所回收的豐富稿件，已可略曉法師與人為善而如兄如弟、如師如友的感召力！可以說，在台灣佛教史乃至文化史上，法師都以他的生命熱情，記下了一頁不朽的篇章。
　　法師利他根性猛利，入世情懷深厚，他以「凡夫菩薩」自許，廣行莊嚴佛土、成熟有情的志業，平生關懷佛門現象、生態環境與政治社會，恆以正直心與慈悲心點評時事，主導佛教界的環保、反核、動保等社會運動，於佛門開風氣之先，甚受社會各界敬重。甚至連佛教界創舉的「廢除八敬法」以倡導性別平等運動，法師也干冒男性沙文比丘圍勦的大不韙，毅然與我們同行。法師是標準的「行動派」，「坐而言」的內容，務求實踐諸「起而行」的事功。因此他弘法利生的腳步非常疾速，過多的法務也讓他積勞成疾。他念茲在茲的是弘法工作的「薪火相傳」，因此就在法師示寂前兩個月，還宣布成立妙心佛學研究中心，委請藍吉富教授擔任主任，預計於今（民國104）年元月啟動，擬為臺灣佛教界乃至華人佛教圈，培植講經、說法、研究佛學的人才。
　　法師辭世之後，妙心寺的師父及居士們，除了悲傷、懷念、不捨、感恩，更迫切欲知的是：法師生平的志業是否能夠完整延續？因此寺方於追思讚頌典禮之前，緊急召開執事會議，懇請法師的師兄弟傳燈法師，臨危受命接掌妙心寺第五任住持，傳燈法師其人「溫良恭儉讓」，連自己所住持的大行寺，都希望交棒給下一代，更遑論來此再接一棒！但在徒侄輩的殷切盼望下，他老人家義不容辭，慈悲俯允，俾能帶領妙心寺僧信二眾，賡續傳道法師的文教志業。
　　老幹總得要接出新枝。人間佛教倡議者印順導師雖已示寂，弟子門生與私淑艾者依然攜手合作以薪火相傳；如今人間佛教行伍中的大師兄也已飄然遠颺，我們理應同樣傳薪。法師的兩位弟子，呂姝貞與伍麗滿居士，一向攜手合作，分擔妙心文教志業體的各項法務，此時為報答師恩，殷重發願披剃出家，並選在追思典禮前兩天（1月9日上午），禮請傳燈法師剃度，法名圓真、圓善。我們這才知道，原來法師生前早已為她二人取好了法號，等著她們承挑大樑。
　　本次學團要為法師出紀念專輯，主編請我訂定專輯名稱，遂以法師之名諱作一嵌字聯云：
　　傳正覺燈，道般若門。
　　法師是我心目中永遠的「大師兄」，他的甚深般若智慧，業已留諸講詞與文字。而他以廣大悲心，更為苦難人間點燃著盞盞正覺明燈。他所開創的人間佛教菩薩志業，任重道遠，死而無已。頓失長兄或師長慈怙的我們，委實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哀傷情緒中，只能收拾眼淚，更勇敢地承擔起法師交棒的如來家業，在妙心志業的園林中，扶植成樹，澆灌幼苗。相信法師在常寂光之中，看到師兄肩挑大樑，學友雲集而徒眾齊心，眼見薪傳有人，想必會欣然頷首讚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