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道法師「人間佛教」之教導略記

顏尚文

　　1971年6月中旬，我就讀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系二年級，被林金悔等學長運作推選為「中道社長」，接著由學長帶領我到臨濟寺閣樓的寮房中，拜訪傳道法師（1941-2014）。只見狹窄的寮房中，四壁堆滿整齊的佛學、國學等書籍，中間僅留下一人可以躺臥的睡覺空間，目瞪口呆於當世的「學問僧」之外，又訝異於談古說今的各種誠實、批判、平易近人之言論風采。擔任中道社長期間，師父親自帶領學社成員參訪諸山長老，印象最深刻的是土城承天禪寺廣欽法師對我的開示：「讀書人就好好的讀書，做學問。」當頭棒喝的這句話，成為我一生奉行的圭臬。當晚睡在承天寺的閣樓上，冬天寒夜與師父擠在一起，從小怕冷的我，將一床棉被全捲在身上，師父就一人靜坐到天亮，實在慚愧，讚嘆師父的自我犧牲與禪坐定功。中道社的藏書除了慧炬社捐贈的期刊、佛書之外，就是印順導師的《妙雲集》等書，身為社長的我總不能輸給學佛多年的社員，於是廣泛閱讀《佛學概要》、《般若經講記》等書。我想印老的著作應該是師父捐給學社的，其中的《以佛法研究佛法》是我日後以「三法印」研究「佛教史」的準則。
　　1974年7月到1976年5月服役於鳳山陸軍步兵學校、中正國防幹部預備學校期間，每逢周六、日放假的日子，就坐火車到台南妙心寺拜《金剛經》。晚上睡在大雄寶殿阿彌陀佛像後面廂房中，夜深人靜時，遙見挑空的大殿對面中間的閣樓書堆中，師父挑燈勤讀的身影；早課後師父又忙著帶領圓祥師、圓昇師查看臺南縣市有曬掛兒童衣物的家庭，再逐屋拜訪為甫成立的幼稚園招生；午齋又得像「媳婦仔」般忍受圓明師的嘮叨，而維護我們這些大專學生的白吃白喝！似乎，兩年當兵，掛單禮佛、誦經、熏習師父人間佛教的實踐身影，使我能退伍後結束澎湖國中的教師生活，而考上師大歷史研究所並能留校當助教，走上中國中古佛教史的學術研究大道上。
　　1993年8月，在指導教授與同門師兄弟運作下，辭去師大歷史系副教授，南下嘉義參與中正大學歷史系創系工程。同門師生、師兄弟近二十年的情誼，懷抱肇建「中國中古史」新園地理想，購買透天厝同住在鄰近學校的「松園」社區裡。原本和樂融融的戰鬥團隊，卻因研究理念、教學方式、「接班人」順位之爭，1994年4月演變成轟動媒體版面的「中正大學性騷擾事件」。兩派師生黨同伐異、訴諸媒體、立法委員、性別社運團體；連環砲轟的「黑函」，各種權謀攻防，在學校內外、「松園」各地蔓延擴散。我秉持「就事論事」，力求接近師生共同「公平正義」大多數權益等中立原則，卻不能成為雙方企欲拉攏的「朋友」，反而打入各派一致圍剿的「叛徒」。避難妙心寺期間，師父以臨濟寺傳統文化經驗，人間佛教「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理念，指導我「自廢武功、自我放逐」，捨棄二十年的中國中古佛教史研究成果，投入南臺灣鄉土文化調查、社區營造的紮根工作。師父從「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撥款一百萬元經費，補助我從事「南臺灣觀音信仰寺院調查與研究」三年期計畫。這筆經費凝聚中正大學熱愛鄉土或宗教的師生，滑向風起雲湧的本土化、社會運動浪潮；我也大膽在歷史系所、通識中心開闢「臺灣史」、「鄉土史研究法」、「臺灣宗教史專題」等新課程，而走出校園，踏上真實的土地與鄉野民間。1994年底參與文建會的「梅山鄉文藝季」體驗海拔三十公尺到二千公尺先民掮運山產與民生物資，一步一腳印的「汗路」艱苦。1995年2月參與師父在高雄宏法寺主辦的「佛教與社會關懷──生命、生態、環境關懷學術研討會」，擔任主持人，卻陷於師父與陳玉峰教授的猛烈砲火包夾，倉皇失措而震撼於臺灣正處於城鄉危機與土崩石流等惡劣環境。其後，受師父邀請擔任「人間佛教教師研習營」的講師，得以掛單寺院寮房，更深層了解「人間佛教──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為導向的佛法、歷史、政治、社會、動物關懷等議題。2003年我申請到國科會的國家數位典藏四年期計畫，師父慷慨的提供妙心寺豐富的文獻史料與專任助理研究室，進行「南臺灣佛寺所藏檔案文獻數位典藏計畫」，其成果也公開掛在「妙心寺」與「國家文化資料庫」網站。十餘年來走出學術的象牙塔，參與妙心寺社會關懷等活動，原本以「人間佛教的理論」研究中國佛教史，更進一步落實到大地上以「人間佛教的實踐」建構臺灣佛教史。
　　2004年8月在師父的鼓勵下，勇敢的接任中正大學歷史學系暨研究所的系主任兼所長，半年後又面臨教育部推行五年五百億「發展國際一流大學暨頂尖研究中心計畫」，校長命令每一個系所都要提出「頂尖研究中心計畫」。我秉持「如實正觀緣起、如理正思惟、如分正抉擇」原則，提出「臺灣人文研究中心」構想，因緣際會地受到教育部五千萬的經費補助。師父也提供妙心寺典藏大量的朱玖瑩書法，作為本系李淑卿副教授在研究中心所屬的「朱玖瑩書法研究」子計畫。但是身兼三職，龐大的經費招惹激烈的紛爭，導致身心俱疲，不得不於任滿後提前退休療養。
　　師父補助的「南臺灣觀音信仰計畫」，不但為參與的研究生助理講授印順的「人間佛教菩薩行」等課程，還帶領計畫成員參訪高雄興隆寺、大崗山超峰寺、臺南赤山龍湖巖等觀音信仰道場，更特地帶我們到臺中華雨精舍請示印順導師，承蒙開示「觀音菩薩信仰是中國東南沿海一代漁民、移民適應當時、當地的需要而發展出來的佛教類型，臺灣也應有契理、契機的發展。」因此，每當「百科文獻基金會」年度會議，必須繳交當年的研究成果與下年度的研究計畫，師父總是期許我再會通印度佛教經典有關觀音信仰的淵源與演變，在中國女性化變遷，東南沿海的「觀音媽」與在臺灣「觀音佛祖」等特殊的在地化過程。師父也積極提供李岳勳的《禪在臺灣》、《魍港媽祖》等書，更期望我以陳玉峰《蘇府王爺》為範例，認為臺灣的媽祖、王爺及諸神明，都是本體觀音應現出來的化身或映像，本體觀音的核心思想──觀音法理，是奠基於緣起性空，自覺覺他的無功用行。師父希望藉著觀音信仰的研究，深入臺灣土地與素民的人格中，尋找自己與自然、土地、生界聯繫的臍帶，了知臺灣信仰文化所蘊含的意趣，步上自覺、自主、自信、自力的聖道。「觀音信仰計畫」所完成的多篇論文，幫助我解凍十一年的副教授而獲得升等，也可以結集出版，但是仍然距離師父的期望甚遠，而慚愧的拖延近二十年，總希望在我退休、身體康復能深入田野後，再完成師父理想的「臺灣觀音」！
　　師父於2014年12月30日凌晨捨報往生，無法再親聆四十四年來指導我「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導師的斧正！1月11日追思讚頌會中，仰望師父法像，衷心祈求能賡續師父「如分正抉擇，盡其在我，捨我其誰」的宏願，完成臺灣的「人間佛教之觀音信仰」，以報答師父的法乳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