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道法師──現代宗教學術研究的大檀越

臺灣歷史系教授 周伯戡

 

  台灣的佛教信徒極多,虔誠度也高,因此佛教寺院林立,大道場十個手指頭也數不盡,但是真能沒有門戶之見,不圖個人與自家寺廟之聲名,不計功不在我,又真心協助現代佛教學術研究的出家人,在台灣屈指可數。傳道法師(與他師父開證上人)是這類的異數。
  從民國開始,佛教(或宗教)研究一直為高等教育所排斥,僅有的佛教課程也安排在哲學系(例如湯用彤是北大哲學系教授),因此佛教研究在台灣的大學裡也不例外,不但被排擠,也受限在哲學系裡。哲學系教授佛教的老師多半是半路出家,從西方哲學來看佛教義理。如果把宗教視為文化的一環,佛教中的儀式、藝術、文學、歷史、社會、經濟、政治等意義,在大學學府一概從缺。但哲學與宗教不是同類。西方哲學所以能自成一格,奠基於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時代批判(基督)宗教;因此從哲學的角度「研究」宗教,研究者會覺得他們站在比信徒更高的視野來處理宗教。問題是近代中國/台灣的佛教學術研究薄弱,出家人鮮少致力學術研究,即使致力學術研究,又被高等學府所排斥(如印順法師),因此佛教的研究一直在類似哲學理念的義理中打轉,即使一些中文系的學生要「研究」佛教,也不能跳脫這框架。大學是培養研究與行政人才的機構,佛教研究既然受限於制度性的排擠與限制,「人間佛教」就成為台灣佛教走向現代化的招牌。在這招牌下,台灣個個道場玩的戲法都不一樣,這全視道場的住持、董事會、重用哪種人、與是否有人才而定。這兒出現了一個弔詭的現象,1975年聖嚴法師從立正大學取得學位之前,台灣佛教的住持鮮有高等學歷,這限住了他們對台灣/中國佛教現代(或「人間」)化的視野,而近代台灣(以及中國)的大學又排斥佛教研究,讓有各種現代知識的人才無法和僧團的活動銜接起來,因此「人間佛教」的實際活動內容變成因時而易、因人而異。我們要從這時代環境來看傳道法師一生上求菩提下化眾生的過程,在這紀念文集中有許多文章談他一生的活動與理想,不用我多費筆墨,錦上添花。在這兒,我要談兩件法師無上的功德,對台灣佛教學術產生重大的影響;這兩事許多人並不清楚。
  第一件事是傳道法師與東方宗教討論會的因緣。一九八二年年底,許多佛教的研究者覺得我們要對當今的佛教研究有突破性的開展,因此決定成立「東方宗教討論會」。第二年二月,我以「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的理論基礎」揭開討論會十五年來(幾乎)每月一次漫長的學術聚會。藍吉富擔任第一屆會長,藍兄在佛教界人面廣,與開證上人與傳道法師熟稔,很快的就得到傳道法師的財力支持。(當時支持討論會的人還有藍兄自己的彌勒出版社、以後洪啟嵩的文殊出版社與福報。)一九八五年我擔任第三屆會長,在此之前我透過顏尚文,與傳道法師逐漸熟悉。此時長達三年的討論會的運作,討論會在海內外有點名氣,我決定開一個學術會議。這時贊助這學術會議的人是傳道法師(和開證上人)。因此,在一九八六年九月在新店燕子湖畔楓橋度假旅館召開了第一屆學術討論會。會議的論文經過劇烈的「公審」後,再經過作者的增刪修訂,成為《東方宗教研究》的第一集。讀者可從後面所附的會議的議程發現,這個討論會突破了以哲學系為主的宗教研究框架,它包含了民間宗教、寺院經濟、文本、傳說與藝術。
  這個學報,在沒有學術機構贊助下,後來陸續出了六集,若沒有傳道法師的贊助,這事是不可能發生的。稍後,國科會把它列入THCI中。以後的二十年也見證了台灣宗教學術界的大家多數從這討論會產生。這也說明學術研究必得超越宗派門戶之見,也不得有功利之心。當時國內不尚科際整合,在這討論會中,科際交流在無意中進行;修行者與學術研究者也面對面溝通。
  第二件事是傳道法師和我與另一個般若經讀書會的因緣。1991年,印順法師在《東方宗教研究》,新2期(因為助印者改人了,所以加了『新』一字),出版了〈大智度論的翻譯及其作者〉一文,這是駁法國佛學大師Lamotte的觀點,而Lamotte該文被郭忠生翻譯登載在《諦觀》,(第六二期,1990年七月,頁九七―一七九)。印老的駁斥是他一生學術的精華。我當時正在讀中、英、梵文的《大品般若》,以及《大智度論》,比較兩方的意見後,我直覺覺得雙方意見仍有不足之處。作為註釋的論,應該和被註釋的經文合起來讀,但是第四、五世紀還有另外兩個與《大品》相關的般若經,即《放光》與《光讚》,也應該拿來參考。因此我就和傳道法師提起一個讀書會的計畫,傳道法師慨然同意。於是從1992年9月至1993年2月,我和顏尚文、蔣義斌(林保堯偶而出現在讀書會上)帶三位助理陳奕愷、謝東志、和一位記不起名字的台大學生,每週四晚在台大文學院歷史系研究所的討論室會讀。我們會讀的方法是製作出一大稿紙,分成三欄,把《大品》、《放光》、《光讚》三經影印後,把對應的經文,分段貼上,再把《大智度論》引入,進一步閱讀。讀者要知道,當時大藏經還沒有數位化。CBETA最早的版本是在1995年後才陸陸續續出現。
  傳道法師提供三位助理每人每月5000元、影印費、與三經合本的稿紙印製費。十二月的一天,他還親自來研究室參與我們的讀經。
  這個讀書會後來的影響很大。1993年2月顏尚文轉到中正大學後,這個讀書會沒有繼續下去,但是我個人持續把三經對比的工作做完。比照《大智度論》的文釋,我開始明白《大智度論》即是當時鳩摩羅什翻譯、講經的記錄,再經過當時譯場的討論,筆受僧叡的編輯而形成,這個註釋本當時極可能流行在中亞、中國的新疆、與印度罽賓一帶,並和印度的中觀佛教密切的結合。因此,恆河流域的印度與西藏沒有這個本子。我把這一年的心得寫入了我的博士論文,而得到了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蔣義斌與顏尚文也從這讀書會學了許多,以後寫了相關的論文,這部分就留給兩位老友自行報告。當時的陳奕愷同學,繼續又以這方法作了淨土經的比對,現在他也成為致理技術學院的教授了。
  大約2004年(或左右),我把當時所作的合本的稿子讓福嚴佛學院厚觀法師影印了一份。2011年我在某大學評論福嚴佛學院一位年輕的比丘的論文時,發現他參考了我們的稿本;但文中他沒提到此點。我私下問他,他承認確實如此。當時我該告示他,這文本對比的工作是傳道法師贊助的。我一直以為學術工作一旦完成,就不必藏私。以後若有人要做這文本對照,可以去福嚴或來信給我,請求影印。然而,我們絕不可忘記這工作的大檀越,傳道法師。

  早年初讀《肇論》之〈物不遷論〉,並不全然瞭解意義。年歲大了,才參透下面的句子:「成山假就於始簣,修途託至於初步,果以功業不可朽故也。功業不可朽,故雖在昔而不化,不化故不遷。不遷故,則湛然明矣。故經云:『三災彌綸而行業湛然。』信其言也。何者?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熄滅;果不俱因,因不來今。不滅不來,則不遷之致明矣!」讀書修業都是一步步完成的。不要計較每一次的行業結果,若要計較是否為「果」的「因」,那麼「因」也會隨物而變。如來的成就就是如此,他所造就的「果」是沒有考慮「因」而做得,他最後的「果」是從沒有功利性的「因」不斷累積而成的。因此,不論外在的世界經歷什麼劫難,每一次不計利益的行為都是永恆的感人,不會因時間、或外物的變化而有變化。
  傳道法師物化了,但其行業永不遷矣。如來、如去,法身長住,傳道真大菩薩也。
  下面我附上兩個文件。一、當時東方宗教討論會成立的原委與第一次學術討論會。讀者會發現聖嚴法師參與當時的討論。開證上人出席了該會。兩位出家師父對學術的氣度真大。讀者也會發現,這次會議的出席者以後成為現在台灣宗教學術的大家。二、當時對讀《光讚》、《放光》、《大品》的原稿影本;我只放了各經第一卷的第一頁和大品第二十七卷的第一頁(光讚缺對應文)。原稿的大小,超過A4,因此掃描不
全,請讀者見諒。(附件八頁因篇幅所限,暫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