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常飄　活水長流──懷念永遠的傳道師父

臺灣師大美術系退休教授 施並錫

　　雲水堂前，菩提樹下，隨意而坐在老舊的木椅，品嚐著置放在那色褪搖晃的木桌上，一壺甘醇的濃茶，聆聽師父話語，句句滌思慮，聲聲入心扉。寺院的夏日涼風把那青翠的菩提葉子，吹得沙沙作響若樂音；師父的慧日良言把那茅塞的凡夫心，撫得一時晶瑩如潔玉。菩提葉聲合著師父鏗鏘有節奏的話語，成了天籟般的心靈美樂。
　　我只記得，每回沉醉於如此佳音清淨聖地裡，我彷彿看到片片祥雲飄來，陣陣活水湧現。師父就是祥雲，就是活水。
　　我內人的姐妹全篤信佛教。十多年前大姨子仲情有福有緣，曾延聘 傳道師父講經說法，讓大家法喜充滿。這是我初知妙心寺的 傳道師父。而我有幸經由古董收藏家陳進乾先生的引見，正式認識 傳道師父。初次見面，聽師父之妙談嚴語，就知道這位師父博學多聞，慎思明辨，邏輯極佳，思維多層面，而且毫不避諱地表示對台灣斯土的極度關心。的確與其他僧寶大大不同。當談到繪畫，令我很驚訝的事是：傳道師父竟然收藏我所繪的明觀法師畫像。 傳道師父和圓寂了的明觀法師都讓我聯想到彰化八卦山的前輩賴和醫生，他們都屬浪漫性格，不懼威權的人，以淑世、濟世為己任，眾善奉行。「無緣大慈　同體大悲」為其生命哲學觀。
　　我曾畫過我所景仰的僧寶。較早有弘一大師、印順導師、聖嚴師父、明觀法師；而晚近我畫了 傳道師父法相。幸好畫了，還算很滿意的畫作。年輕圓寂的明觀法師對台灣的命運，關心和同情之深，絕非常人所能及，在出家眾中更屬鳳毛麟角。也因此引來不少爭議和攻訐。他圓寂後，我謹緣自惋惜和欣賞而畫了明觀師法相。沒想到〈明觀法相〉畫作，最後竟是被傳道師父收藏。傳道師父當然不同於明觀法師，也迥異於許許多多的僧寶。他許多特質與理念，使我由衷地敬佩。
　　傳道師父出身台南農家，是台灣物質和文化的匱乏年代出生的。尋常百姓家子弟失學和作工餬口是普遍的（師父曾擔任鐵工）。但師父一直持著正面向善的優良農家性格與氣質――誠正勤樸、任勞任怨、惜福珍愛所擁有、感恩土地農神眾神、善待耕牛家畜乃及於廣泛眾生，遵循時令節氣、乃至天意地情等等。農家生活經驗帶給根器穎慧的師父知曉插秧時「後退原來是向前」、「沒作沒得喫」、「好天要積雨來糧」、「人之所為，極其美惡，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 師父堅信，作人作事，一定要依順大自然的定律法則。我察覺到 師父很多想法、價值觀、生命哲學之建構，不止源自佛教教義與經典。更多的是緣自真真實實的血汗生活經驗和生命體會。走過艱困而具慧根的人，總是具有體恤同情他人的愛心，深知人間冷暖並會站在他人的立場想。我曾聽聞一位師姐提到 傳道師父退還捐獻給信眾，並示訓捐獻者一定要衡量自己的能力，先顧好家庭再說。
　　傳道師父重視教育，他所主持的妙心寺發揮了幾近社區大學的功能。師父所開的講座以佛學教育為主軸，但範疇擴延到文史藝術、美學與人生、生態與環保、道德與倫理等內容，可說是人間佛學。僧寶中也的確有些人才，師父確實也是人才。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佛學外，師父涉獵層面及於藝術。他不但能欣賞傳統書畫，對油畫、雕塑也能以他的直覺能力和深入經藏所得之融會貫通覺照能力而談論得頭頭是道。有些美學思考和精微妙悉之觀察，恐怕會令科班出身的人士為之瞠目結舌。此外，師父所關心的大課題是台灣的生態危機與環境破壞的問題。師父與環保學者陳玉峯教授有相當密切理念上的「往來相應」。他們皆企盼國人同胞、政府與大自然的意志能夠「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多一分敬天謝地之心意和思維，避免大自然反撲，生靈塗炭。
　　建立正確歷史觀，也是傳道師父佛學教育推廣要點之一。他常常感嘆台灣人沒有自己的史觀，歷史感薄弱。師父有非常細膩而深入的歷史、社會觀察。我有不少觀點和觀察與師父相吻合。我在較年輕階段，對台灣人的期許是藉由反諷、責難、挖苦的方式表達之。曾出版《台灣牛的心聲》、《畫布之外》、《沒力島傳說》等等書籍。當《台灣牛的心聲》加印到第六刷時，我正當高興，師父卻勸我踩煞車。他的理由是；要用愛心教育取代斥責反諷。因為理念與你相同者不用讀你的書；理念與你南轅北轍者，不屑看你的書。其結果是少數同邊站的人拍手叫爽、按讚而已，其效果恐難如預期。師父的苦口婆心，使我想到〈北風和太陽〉的寓言，以及堅者易摧而柔弱勝剛強。事欲成，未必要正面迎戰，師父良言，乃指插秧時，後退原來是向前。
　　師父給我感覺就像一座寶礦，取之不盡，仰之彌高。知悉師父每夜就寢前一定讀經看書。一本古文觀止，似乎已背誦得滾瓜爛熟，而且能用母語（台語）流利地朗誦該書各個篇章。相信很多信眾弟子皆從師父學到不少幾近被遺棄的台語發音。蓋師父明白「語言是族群的精神細胞」。殖民統治階層更明白欲斷人尊嚴及存在價值，必先斷其文化；欲斷其文化，必先斷其語言。師父對台灣價值、台灣文化和尊嚴的維護、出力、用心，是僧寶中少之又少的姣姣者，也許是唯一、唯二者。
　　「直、諒、多聞」的師父把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理念推廣落實，認為淨土在人間。 傳道師父堅持依法不依人，如法且如實，不打妄語，不尚空談，談必言之有物。事來當機立斷，快刀亂麻，當下處理。他作事敏捷快速，鬆緊度拿捏得宜。師父作人光明磊落，作風公正大方，作為令人景仰。而能者常多勞，無論鉅細，凡事承擔，這或許造成師父身體終至不堪負荷的原因。
　　佛法的薰冶，使原本就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但性情較剛硬的年輕傳道師父，轉變得即之也溫，威而不猛的僧寶。而師父的努力，深入淺出的講經說法，也改變了大眾對佛、法、僧三寶的觀感，更願親近佛法。而且明白只要觀念改變，或知道轉念，人間即淨土。師父讓我們活得安心祥和，體會了生命裡夏有涼風冬有雪，春有百花秋有月。原來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四時佳興與人同。
　　傳道師父真是：A saint for all seasons. 四季裡引領我們走向正途的長者，是定、靜、慧的聖仁長者：
　　▲暈船時，只要眼睛緊緊盯住遠處那決不動搖的海平線。少焉，即可解除暈舟之苦。師父好像那「定」吾心的海平線。
　　▲心情浮動，俗事纏身而煩時，聆聽師父的叮嚀，有如耳聞沈穩而宏亮的寺院鐘聲。少焉，即可消彌憂慮之苦。師父好像那「靜」吾心的莊嚴鐘聲。
　　▲處於困惑迷惘，闇晦暗霧而失去方向時，謹記並頌師父開導話語，突如迎向朝霞旭光，一時黎明前的黑暗消失。少焉，即可看清眼前朗路。師父好像那「慧」吾心的煦陽。
　　我對所景仰的有德者，會主動請求有德者允應入我畫。2010年，我終於得到繪師父法相的機會。漫長的作畫時間，師父打坐，紋風不動。他道貌岸然，法相莊嚴，宛若一尊端坐紫金蓮的放光菩薩，放出定、靜、慧的光芒。我所恭繪的師父畫像，重點在捕捉師父的定、靜、慧。完圖時，傳道師父十分滿意。我一直慶幸及時完成了　師父莊嚴法相。

　　雲水堂前，菩提樹下的聆聽良言經驗，在我生命中極為珍貴，也一定是此生無法忘懷的心靈洗滌的體驗。那鮮明的場景圖像永遠存留我腦海。
　　永遠記得雲水堂入門對聯寫著：

　　　肩膀磨穿　到此般般放下
　　　草鞋踏破　從今步步登高
　　師父，您不但肩膀給磨穿，連心也給磨穿了！到此，師父您可安心地放下世間的萬般了；您草鞋早已踏破，而世間的諸多無明也被您的熾耀光采給照破了，從此師父您當可登高到佛國蓮花淨土。但是，我們都知道，您有著類似彰化八卦山上的賴和醫生，堅持「勇者當為義奮鬥」的信念。這世間尚有很多不公不義。因此您一定會躊躇止步，然後乘願再來，淨化人間。因為您知道淨土只在世間。
　　師父精神長存，祥雲依舊護人間，並未飄去；活水仍然潤大地，沒有乾涸。要我們放下而忘記您，師父！真的很難！

施並錫寫於201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