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落,春猶在

謝杏熏

 

  那天,農曆十五,內心一直有個聲音說:去買二把蘭花吧!去買二把蘭花吧!買蘭花做什麼呢?想把它一朵一朵摘下來,鋪在菩提樹下,讓師父愛坐的那塊大石旁布滿了蘭花。
  但,這樣,會不會有點太浪漫了?
  (如果自己是天女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散花。)
  抱著蘭花上樓,才發現祖堂裡依舊只有師父遺照旁的二盆蘭花植栽,沒有別的供花,好吧!就聽昇師父的,把蘭花供在祖堂吧!
  今天的蘭花特別美,老闆娘如是說。(所以要賣貴一點?)仔細地把它們整理排列好,然後插入素樸的花器中。望著那一朵朵或盛開、或含苞的嬌靨,內心稍感一絲喜悅。
  過了兩天,心想,該幫它換個水了吧?累累的蘭花嬌美如故,天冷真是有好處的,或者不用常常換水也說不定。順便幫師父遺照旁的蘭花盆栽加點水吧!(後來聽麗惠說,它是不需要加水的,啊!請原諒我的「家婆」!)小小、淡綠的花瓣,十分典雅,猜想是新品種吧?它在這裡陪伴師父已近一個月了,秀氣而不變的容顏,叫人幾乎要懷疑它的真實!
  農曆年前總要趕一些工,即使不趕工,一埋首工作,也常會忘了很多事。雖然心裡還是惦著祖堂裡的蘭花,卻也總有事情將這偶然現起的惦念取代;儘管午後都會為師父供上一杯新泡好的茶,但供茶就是供茶,旁的一切卻不會特別去留意,自己就是這麼「直目」的一個人。
  這天,播出帶的進度趕完,內心頓覺輕鬆,記起祖堂裡的蘭花,不知萎謝了沒?
  嗯!還好,只是添了些許滄桑!咦?蘭花盆栽的葉子竟然掉落了一片。有點傻的試圖把它接回盆中,不想,另一片葉子居然也咚!一聲,掉下來了!
  在那個靜謐到時光彷彿暫止,而唯有暖暖冬陽斜斜地輕灑身上的午後,我拾起那片厚厚的蘭花葉,突然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啊怎麼會這樣?
  啊怎麼會這樣?當媽媽在電話中慌張地告訴我,爸爸從樓梯摔下來,流了很多血時,我心頭一凜:啊怎麼會這樣?十幾、二十分鐘前,在巷口的家庭理髮店裡,爸爸才催促著我說:「晚了!你趕快去上班,我等一下自己走回去就好。」......啊怎麼會這樣?那竟成了爸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天夜裡,當得圓師父在電話那頭幽幽地說,師父的心臟停跳了,醫生正在急救時,我抓著自己的頭髮:啊怎麼會這樣?一個多、兩個小時前,在急診室裡,師父才催促著我說:「晚了!你趕快回去吧!免得 媽媽擔心,有他們兩人在這裡就好。」......啊怎麼會這樣?那竟成了師父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似阿難聞舍利弗入滅一般「心意煩惱,志性迷惑,莫知東西」!有時,真希望這一切只是場夢幻;可是,卻永不可能從這場夢幻中醒轉。有時,真想像個孩子般地大聲抗議: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把人支開,然後自己偷偷地撒手離去?......但是,我該去向誰抗議呢?
  「爸爸親像山」,生命中的山崩塌了,覺得自己就像個遊魂一樣,雖然每天還是在家裡與寺裡之間游移,卻對一切意興闌珊。好不容易,在工作中淡化了喪親之痛;好不容易,在佛法中安定了自己的魂魄,卻又要面臨生命中的大樹倒下的鉅變。
  啊怎麼會這樣?我不知該去問誰、能夠去問誰,只好不停地問自己:如果當時怎樣,結果會不會因此改觀?如果當時怎樣,有沒有可能爸爸和師父就活下來了?......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倒帶,設想了無數的可能,卻,盡是一條條回不去的路。
  啊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生命力那麼強的一個人,不多久就成了一具冰冷的軀體?不多久就只剩下一堆細細的灰?剩下一張照片、一個牌位?除了悵然傷心外,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但,在那個冬日午後,望著滄桑的蘭花、掉落的葉瓣,心,霎時有點明白:
  蘭花,總不是一夜之間就滄桑;葉瓣,也總不是一夜之間就掉落。肉眼看來,似乎沒什麼變化的外表底裡,其實是一直在變化、變化,而逐漸向壞滅推移的;直到有一天,直到有一天,它終於再也撐不住而全然崩壞!是自己沒有細膩地觀察到它變壞的過程,才對這一切渾然未覺啊!
這,不就是佛說的成、住、壞、空的無常變化嗎?
  耳邊似乎響起師父的教示:無常的,我們要求常;沒有獨存、不變、自在的本體,我們卻要求有獨存、常恆、可自由宰配的自我存在,這怎麼可能不苦呢!......是啊!師父,啊我就是愚痴無聞凡夫啊!
  收拾起悲情,轉身望向雲水堂前的菩提樹,茂密高大的枝葉剛被修剪過,依稀透露著些許新意;此刻,冬陽正幫它潑染了一身的燦然。望著它,有一分新生的感動在心中升起,內心悄然浮現這些話:華落,春猶在;人去,法常住。心,稍感釋然!


成稿於師父示寂四十九日
2015.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