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的奉行者
 
──為紀念傳道法師示寂周年而作

釋超定

 

  

  去年(2014)冬季,臺灣佛教界認同人間佛教思想的各方學人,緊鑼密鼓地籌備,擬舉辦一系列意義深長、法筵豐盛的紀念大會,以表達人間佛弟子,對印順導師圓寂十周年的永恆懷念。代表南臺灣佛教,竭力宏闡印順導師思想,傳播人間正覺之音,理論與實踐並重的人間菩薩──傳道法師,想當然不會缺席,而且必定大展身手推動一連串別開生面的弘法節目。大家抱著歡欣鼓舞的心情,期待著傳道法師出廣長舌相,讓眾人品嚐甘露法味的那時刻到來。想不到,突然傳來噩耗:傳道法師因主動脈剝離,示寂於臺南成大醫院。真是晴天霹靂,令人難以接受!頓時意識昏迷、大腦空白,陷入童年的夢遊情景。不知經歷多久時間,腦筋才從幻夢中清醒過來,靜定片刻,憶起根本聖教《雜阿含經》裡,一段令人心酸而法益無邊的典故。為讓讀者親聞覺音,溫故知新,在此謹錄原文,用以流通法寶,利濟有情。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王舍城迦蘭陀竹園。爾時,尊者舍利弗住摩竭提那羅聚落,疾病涅槃,純陀沙彌瞻視供養。爾時,尊者舍利弗因病涅槃,時純陀沙彌供養尊者舍利弗已,取餘舍利,擔持衣缽,到王舍城。舉衣缽,洗足已,詣尊者阿難所,禮尊者阿難足已,卻住一面。白尊者阿難:『尊者當知!我和上尊者舍利弗已涅槃,我持舍利及衣缽來。』於是尊者阿難聞純陀沙彌語已,往詣佛所,白佛言:『世尊!我今舉體離解,四方易韻,持辯閉塞。純陀沙彌來語我言:和上舍利弗已涅槃,持餘舍利及衣缽來。』
  佛言:『云何阿難!彼舍利弗持所受戒身涅槃耶?定身、慧身、解脫身、解脫知見身涅槃耶?』阿難白佛言:『不也,世尊!』佛告阿難:『若法我自知,成等正覺所說,謂四念處,四正斷,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覺支,八道支涅槃耶?』阿難白佛:『不也,世尊!雖不持所受戒身,乃至道品法而涅槃,然尊者舍利弗,持戒多聞,少欲知足,常行遠離,精勤方便,攝念安住,一心正受;捷疾智慧,深利智慧,超出智慧,分別智慧,大智慧,廣智慧,甚深智慧,無等智慧,智寶成就;能視,能教,能照,能喜,善能讚歎,為眾說法。是故世尊!我為法故,為受法者故,愁憂苦惱。』佛告阿難:『汝莫愁憂苦惱!所以者何?若生、若起、若作,有為敗壞之法,何得不壞?欲令不壞者,無有是處。我先已說,一切所愛念種種諸物,適意之事,一切皆是乖離之法,不可常保。譬如大樹,根、莖、枝、葉、華、果茂盛,大枝先折;如大寶山,大巖先崩;如是如來大眾眷屬,其大聲聞先般涅槃。若彼方有舍利弗住者,於彼方我則無事,然其彼方,我則不空,以有舍利弗故,我先已說故。汝今阿難!如我先說,所可愛念種種適意之事,皆是別離之法,是故汝今莫大愁毒。阿難!當知如來不久亦當過去。是故阿難!當作自洲而自依,當作法洲而法依,當作不異洲、不異依。』阿難白佛:『世尊!云何自洲以自依?云何法洲以法依?云何不異洲、不異依?』佛告阿難:『若比丘,身身觀念處,精勤方便,正智、正念,調伏世間貪憂;如是外身;內外身;受;心;法法觀念處,亦如是說。阿難!是名自洲以自依,法洲以法依,不異洲、不異依。』佛說此經已,諸比丘聞佛所說,歡喜奉行!」
(《大正藏雜阿含經》638經)
  試概述經文大意:㈠佛陀座下智慧第一的轉法輪將,舍利弗尊者「疾病涅槃」。也許有人疑問:大修行人告別人間,不是都「無疾而終」嗎?神通廣大,法力高強,臨終之前,身體怎麼也像常人一樣有病呢?記得有一位大德在美國弘法,度了不少洋人出家,他曾狂言:「只要我在加州,就不會有地震發生。」晚年患了絕症,但隱瞞病情,不讓他的弟子們知道,只因他認為修行人是金剛不壞身,不應有病的。
  事實上,老、病、死三件不可念、不可愛、不稱意之法,無一人能逃避,凡夫俗子如此,諸佛聖人也不例外。如何面對生命的殘缺,尋求解脫之道,才是正信佛弟子應有的態度。業力不可思議,縱使所作已辦的大阿羅漢,也不能保證無疾而終。傳道法師熱心弘法,為法忘軀,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積勞成疾,完全以願力與法喜,維繫他的色身,一直到七十四歲,實屬不易了。
  ㈡阿難尊者獲悉舍利弗尊者入滅,他難以承受傷痛,幾乎四肢解體,天旋地轉,東西莫辨,原有智慧辯才,突然腦昏口呆。看到舍利弗留下的衣缽和身後舍利,悲痛到難以忍受的程度。正如《佛遺教經》所記,面對世尊的涅槃,凡情未了,猶居學位的弟子,哀痛逾恆。而所作已辦,已度苦海者,但作是念:「世尊滅度,一何疾哉!」阿難尊者為服侍世尊,記憶佛陀一言一行,守護法藏,所以忍而不證極果,寧願做個初果聖人。難怪他知道前輩舍利弗尊者的「疾病涅槃」惡耗,悲傷成這樣子。
  ㈢法身常在,不隨色身的逝世而歸空。舍利弗尊者入涅槃了,但他的五分法身──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以及佛陀所證所說的四念處,乃至八聖道法是常住而不滅的。那麼阿難尊者,除了出於所作未辦者的凡情,流露出不忍、不捨的感情外,又代表什麼重要意義呢?阿難尊者讚仰:「尊者舍利弗,持戒多聞,少欲知足,常行遠離……甚深智慧,無等智慧,智寶成就。能視能教,能照能善,善能讚嘆,為眾說法。」像他這樣的全德善知識,能代表佛陀到處說法度眾生,住持正法的大將,於今遽爾別世,世尊失去左右手,四眾弟子情何以堪啊!從理智來說:「世尊!我為法故,為受法者故,愁憂苦惱。」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真理無所不在,法界、法住,法界常住。然而,若無人去修證,無人去弘揚,有誰知道法寶的價值?眾生沈淪苦海,唯有佛法般若舟航能救渡。證法弘法的法將,又少了一位,為法思人,怎能不愁憂苦惱?「我為法故,為受法者故。」可說是出發於理智的深情,也是「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菩提心、菩提願、菩提行。
  奉讀阿難尊者對舍利弗尊者的讚詞,不禁聯想起傳道法師的深廣智慧,無礙辯才,善巧說法的特長。在我們所知道的同門法侶中,他隻眼獨具,見人所未見。資訊豊富,消息靈通,講解經論,深入淺出,旁徵博引,契理又契機。尤其是臺語演講,精彩絕倫。任何場面,或法義的探討,或事相的分析,有傳道法師在,熱鬧非凡,絕不會有冷場的現象。自從接觸印順導師思想後,投入他全部生命,熟讀、精讀,修習多修習,加以融會貫通,立志發揚人間佛教;不但坐而言,且又起而行。他住持的道場,接引信眾,秉持「此時、此地、此人」的人間關懷與淨化原則,擺脫傳統的天神化、世俗化的陋習,實踐印順導師的更純正而又能有益於現代人類的人間佛教思想。
  從事社會活動,實際關心弱小群族,所謂「願同弱小抗強權」的抗爭,在傳統中國佛教裡,以「與世無爭」、「叢林以無事為興隆」為準則的教內大德,頗不以為然。人間佛教思想,有理論有實踐,不只是理論而已。印順導師深入三藏,悲智雙運,留下智慧寶藏,令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後人如何繼承,取精用宏,發揚光大?這必須理論與實踐兼顧,在契理的同時,施設契機的新方便。傳道法師自傳式的訪談錄,即以「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為題,真不愧為人間佛教的如實奉行者、弘傳者。雖然他只是印順導師的私淑門人,在法脈上並無師承的關係,但他對導師拳拳服膺、忠心耿耿的思想,對妙雲集及其他專著,用功之勤,宏闡之力,盡形壽,獻身命,為人間佛教的前途而精進不懈,其成果是有目共睹的。
  ㈣最後,佛陀安慰、開導阿難尊者:世間有為諸法,終歸滅壞;一切所愛的事物,都是無常的,不可保信的。如四無常偈:「積聚皆銷散,崇高必隨落,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從世情言,舍利弗是佛陀的愛將,他能代表佛陀弘化一方;那裡有舍利弗在,佛陀就可以放心,安然無事。而今舍利弗入涅槃了,世情的悲傷,乃是莫可奈何之事;因為世相如是,人所愛念,一切適意之物,總不免消失,歸於無常。阿難啊!如來也不久人世了,不用憂悲苦惱,過於傷痛。唯有依法修行,修習四念處等解脫道,依正念正智,才能超脫苦海。「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依靠自己,於正法修習多修習,以調伏世間貪憂,除了自身去實踐德行,趨向出世的解脫,其他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啊!
  回憶起印順導師晚年「學友星散」,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他座下的入室門人:妙欽法師、續明法師、演培法師三位大將,都先後入滅。民國五十五年續明法師,四十八歲於印度往生;民國六十五年妙欽法師,病逝於菲律賓;民國八十五年演培法師,示寂於獅城。印順導師天性,感情清淡,但面臨此景,豈能無動於衷?思及正法的艱難,志同道合的學友,攝聚不易,良可慨歎!
  傳道法師走了,作為他的師友和徒眾,除了不捨、不忍以外,如阿難尊者所言:「為法故,為受法者故,憂愁苦惱。」依現代的醫學,人壽八、九十不難,傳道法師應享高壽,以住持正法城。人如其名,他肩負「傳道、授業、解惑」的神聖使命。出道以來,腳踏實地做個人間佛教的實踐者、弘傳者。對他個人而言,此生的寶山行,他是毫無遺憾地滿載而歸了。我深信他會效法印順導師的誓言:「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從他一生中,為佛教為眾生的淨業與願力,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很快會回到人間,繼續未了的遺願,展開弘法利生的事業,做個人間菩薩,「為償多劫願,浩盪赴前程!」在此,謹以心香一炷,祈求傳道法師,早日乘願再來!這是人間佛弟子的共同心聲。


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二日
寫於寶島旅次